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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二


  「真的?」蒙毅驚問。

  「廷尉,你應該看得出近日主上臉色焦黃,精神不振,和我們言笑都是勉強裝出來的,這都是肝疾惡化的象徵!」

  「那該如何是好?」蒙毅急得沒有了主意:「在這路途當中!」

  「李斯和趙高都是小人,主上病情有變,廷尉就隨時不可離開主上身邊,提防他們動手腳。」張良張望四周無人,壓低了聲音說。

  「他們敢加害主上?」蒙毅也壓低了聲音,但語氣充滿憤怒和懷疑。

  「這他們絕對不敢,」張良撫慰他說:「張繼是指立太子之事。」

  「張先生的意思是……」

  「始皇此刻假若有事,必然會立扶蘇……」

  「我明白了。」蒙毅點頭說。

  兩人會意,但都陷入了沉思。

  6

  為了討始皇歡喜,張良建議在樓船船頭、船尾及兩舷,派人準備連發勁弩和巨網,凡發現有水物即予射殺或捕捉。但至琅琊的一路上,並沒有什麼重大發現,射殺的只是一些小魚小龜,網到的也是一些小蟹小蝦,沒有疑似敖廣的大東西。

  更可證明沒抓到敖廣的是,始皇幾乎夜夜都做惡夢,敖廣不是和他惡鬥,就是哭喊著要他償還兒子的命。

  到達琅琊港口,始皇上岸休息,船隊也借這段時間補充糧食,加添淡水。

  果然琅琊太守向始皇稟奏了一件怪事,就在始皇夢斬錢塘君那一夜,浙江水突然低落減退,大潮時也到達不了平時的水線。會稽太守乘此大好機會發動黔首修堤,預計堤防修好後,水患從此根絕,而同時進行的渠道和水庫建築好以後,沿江荒地都將變成肥沃良田。

  始皇當然高興聽到這項好消息,因此更確信那天晚上的夢是真實的。

  連帶更增強了他求取長生不老藥的信心。

  在琅琊臺上住了幾天,眺望秀麗的山景和壯闊浩瀚的大海,始皇覺得精神好了不少,雖然御醫和幾位近臣都已知道他的肝病越來越嚴重。

  蒙毅好幾次想提立太子的事,全都為始皇興高采烈的態度所打消,他不忍心破壞他的好興致。

  李斯和趙高同樣想進言,可是他們不敢。

  始皇親眼看到他自己的成果,二十八年初登琅琊,這裡只是一處荒涼沒有人煙的偏僻的海岸,自他下令遷移三萬戶來此,如今已蔚成大邑,不但漁耕發達,也建立了良好港口,商貿四通八達,幾乎可直追即墨。

  在留連不舍的情況下,始皇又登船北行,這次主要目的是北部海域,他要探勘北方港口,也希望在海上找出敖廣刺殺或捕捉。

  不過,他對琅琊的依戀不舍,自己有了不祥的驚覺,他自知有病,但並不認為有多嚴重,但對琅琊那種依依不捨之情,卻表示他的意志力已逐漸衰退,是因為他老了?他才五十歲,祖父秦昭襄王在他這個年齡,正是積極向外發展,意氣風發,不可一世的時候。

  還是他真病得嚴重,以致意志消沉,壓制不住對舊昔事物的依戀?

  他這輩子都緊記恩師中隱老人在教他帝王學時,所告誡的那番話。老人說——

  一個稱得上好的君主,必須意志力堅強,而要做到意志堅強又必須緊守"不依、不戀、不怨、不悔"四項原則。

  「不依",帝王的生涯本來就是孤獨寂寞的,他站在所有人之上,只有別人依靠他,他絕無法依賴別人,否則就會造成大權旁落。

  「不戀",在事物方面,留戀舊的,就不能開創新的;在人的方面,惜戀舊人就不能大刀闊斧地提用新人,會造成腐化、老化。而在個人感情方面留戀往日事物,就沒有精力和勇氣向未來挑戰。

  「不怨",君主要有"有功分眾人,過由一身當"的擔待和寬大胸襟,這樣才能受到底下九臣的敬重和心服。有功歸己,有過怨人,一定會造成眾叛親離的結局。

  「不悔",再大的失敗,只要保持君主的權力,就有重新來過的本錢,時間和精力用在追悔過去,不如用在開創將來。

  始皇自信平生都能做到這四項原則,所以能統一天下,威懾群臣,沒有任何臣子敢自誇他是朝中不可或缺的人,但現在,他凡事都想找蒙毅和趙高商量,對琅琊台竟懷著"美好時光不再"的緬懷心情。

  他是老了?

  還是真的病得很重?

  7

  一百餘艘大樓船,以戰鬥隊形分成數列、數行在大海上航行,乘風波浪頗為壯觀。

  每艘船上準備好了連發勁弩和巨網,發現水物就予以射殺捕捉。

  始皇全身朝服端坐頭排中間的樓船船頭,李斯、蒙毅和張良侍坐,趙高和座船船長兩旁侍立。

  他手執連發勁弩,箭已上弦,一面注意水面上動靜,隨時準備"敖廣"的出現,一面還在看船隊的操演。

  座船船長也就是整個船隊的都尉,他以鼓聲和旗號指揮整個船隊變換各種攻擊隊形。

  始皇精神奕奕,似乎忘了身體的疼痛,他不時轉過頭去誇獎和勉勵都尉幾句。

  這只是七拼八湊由江上水師樓船組合而成,就有如此相當不錯的場面,要是將來一千艘海上水師建立起來,那會是多偉大、多壯觀!

  那天,船隊通過之罘山海域進入渤海。

  忽然,左側最邊上的樓船發出了短促緊急鼓聲,由遠至近,一艘一艘的船接連相傳過來。

  船隊都尉命旗語手打旗問訊,接著向始皇跪稟:「啟奏陛下,左首第三號船發現敵蹤!」

  「敵蹤?是海盜船?」始皇笑著說:「好大膽的海盜,連朕一百多艘大船隊也敢打劫起來?」

  樓船都尉跪在甲板上不敢插嘴,等到始皇把話說完,他才又稟奏說:「不是海盜,乃是發現了一條小船般的大魚。」

  「真的?」始皇高興得站了起來:「何不早說!你下令將魚趕到中央,由朕親自射殺!」

  都尉命人打出旗號,傳出鼓聲,隨著頭排十多艘船,迅速改變了包圍隊形,最左側的兩艘船超前攔在前面。

  包圍圈逐漸縮小,每艘船的勁弩手和投石機紛紛發箭投石,卻不敢直接射投在大魚身上,而是逐漸將魚逼向中央始皇的座船前面。

  侍立在始皇背後的張良,不禁暗暗搖頭,皇帝真是不好伺候,發現大魚射殺也就罷了,還要趕來讓他親自射殺,要是跑了,又不知有多少人獲罪。他因此下定決心,為某個有作為的人打天下創事業可以,絕不淪落為專伺候帝王好惡的弄臣!

  大魚漸漸被趕到中央,果然體積不小,大約有一般江船大,頭上還在噴水。張良在倉海君處見過這種巨魚,大的比這只魚還大,當地人稱之為京魚,京者大也。

  跟他到中原的倉海力士本是以捕此種魚為主,所以練得好手勁,能投一百二十斤鐵錐。

  原來當地捕京魚,是以帶長索的倒鉤鐵矛射魚,魚一被射中,負痛而逃,鐵矛倒鉤陷於肉內,血流不止,魚就拖著漁船上下翻騰,因為這種京魚和人一樣,必須在水面上呼吸,所以時而水下,時而水面,拖得漁船滿海跑,最後流血過多死亡,才用船將魚拖回。

  始皇全神慣注於京魚,手執連發勁弩瞄準,只見大魚到處,波濤像小山頭一樣擁起落下,座船也隨之搖擺不定,根本就無法瞄準,他轉臉問張良說:「這是什麼魚,體積如此龐大?」

  如此大魚,臣雖住過滄海,也是首次見到。」張良不說真話,但他也未說謊。

  「想必是敖廣所變,待朕賞他幾箭。」始皇得意地哈哈大笑。

  隨著說話,始皇的勁弩發出,六支連環箭,支支射插在京魚背上,但京魚似乎沒有一點感覺。

  這時隨行的漁家能手大概已認出此魚,知道該怎麼捕捉法,紛紛下了小艇,解纜向大魚劃去,就像群蟻奔向活潑鮮跳的大蟻蜢,他們手上都拿著帶有長索的長矛。

  這邊始皇接過內侍遞來的強弩,又接連發了六支箭,這次是兩支箭射中大魚的眼睛。

  那邊十多艘小艇也已接近大魚,帶倒鉤的長矛不斷射中魚身魚背,大魚負痛發狂,大尾巴一掃,一道大浪迎著始皇撲來,始皇被驚得倒退了好幾步,全身濺得透濕。

  大魚拖著十多艘小艇往遠處逃逸,船上眾士卒吆喝聲如雷,戰鼓敲得更為激烈。

  眼看著大魚時而水下,時而水面,翻騰疾馳,血染紅了大片海水,始皇似乎又回到八歲在邯鄲看人家鬥狗時的興奮。

  他喜歡見到血,不管是什麼血,只要是血就會使他有股莫名的興奮。

  「陛下,到艙內更衣吧!陛下的衣袍全濕了。」近侍上前稟奏,這是他對始皇的關懷,也是他的職責。

  始皇粗魯地推他,不耐煩地說:「等等,朕要看個結果!」

  他不再是五十歲的皇帝,而是八歲在街頭看熱鬧的任性孩子。

  為了讓始皇看到結果,整個船隊張滿了帆,緊跟著大魚逃逸的方向追,但船的速度到底比不上臨死掙扎的大魚,漸漸魚和小艇只剩下一些小黑點,最後終於消失在海平線下。

  「敖廣,朕這次會抓到你!你想不到吧,實際的情況正和夢中相反!」始皇喃喃自語:「你應該知道,現實宇內是由朕在掌管!」

  他又轉臉問張良:「大魚到底會掙扎到什麼時候?」

  「也許半天,也許兩三天,要看它受傷的程度。」張良這回說的是老實話。

  「那朕恐怕等不及了!」始皇依然自說自話:「朕要下艙更衣。」

  眾人中只有張良懂得始皇話中的意思,他意不在大魚,而是指求取仙藥和征服海洋。

  張良在想,始皇也許已知道自己病況嚴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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