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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六


  在席間,老村長得到始皇的同意,宣佈將魏莊改名為公主寨,又掀起一陣歡欣的高潮,眾人紛紛向始皇敬酒,他也就開懷暢飲。

  席散已是半夜,始皇去到幼公主的臥室,近侍本來要喊醒公主接駕,始皇連忙制止。

  女孩睡得正熟,白天頭上梳的兩條辮子已打散,像黑絲緞一樣灑在雪白的枕巾上,臉卻紅得很像蘋果,三種顏色調和成一種自然美,沒有一點人工裝飾。

  始皇站立在床邊,心中充滿了父愛的柔情。

  他生有兒子二十多人,女兒十幾人,但想不起曾經有過這種連自己也感到驚異的溫柔。

  不說這樣站在床前欣賞,連抱抱他們,摸摸他們頭的機會都很少,更別提會激發眼前這股情愫了。

  他最多在他們生下來的時候,義務性地探視他們的母親——那些為了幫他生子女剛從死亡邊緣走過一趟的女人——然後順便看看這些皺成一團、活像沒毛老鼠的小東西,順口說一、兩句誇獎的話。

  然後是滿月、周歲,公子照例有盛大的慶典,敷衍後宮和群臣的道賀,全都使他不勝其煩,別說是懷有做父親的喜悅和驕傲了。

  公主更連這些都免了。

  也許,在皇后生胡亥的時候,他曾經有過做父親的欣喜和希望,但那只是所有做父親的一種夢想——這個兒子會繼承他的事業,在他已建立的基礎上更進一步發揚光大。

  可是,胡亥越長越大,他的這股希望和夢想卻越來越縮小,甚至是將歸幻滅。

  他常常在想,難道說上天註定要帝王寂寞孤獨?一般人用盡力量所追求的權勢、財富和女色,一切在他們眼中所謂的幸運和福氣,在帝王看來都是理所當然的東西,有時甚至感到是一種累贅。

  譬如說,他就從來沒品嘗到書上所形容的"管鮑之交"那種友情。連父母對他都是勾心鬥角,搞政治鬥爭。這些兒子長大以後,他會怎樣對他們,他們要怎樣對他,這是誰也預料不到的事,父子為了權力反目成仇,父殺子,子弑父,可說是史不絕書。

  至少,到現在為止,他對這些公子、公主,沒有產生過像他對眼前這個女孩一樣的情愫。

  他不清楚,這種憐惜,亟欲幫她做點什麼,滿心希望她愉快幸福的柔情,卻沒有一絲要求任何回報的感覺,是否就是一般人所稱的父愛?

  由他對這個女孩的愛憐,他又想到天下同時失去父母的孤兒不知有多少!其中有很多是他發動的統一戰爭所造成的。

  但他對這十年的統一戰爭既不愧疚,也沒有什麼難過的,幾百年來的諸侯內戰和胡人入侵所造成的人民傷亡、家庭離散破碎,豈是這短短十年戰爭所能比擬?

  他明白,要想一勞永逸,北方胡人和南方蠻夷的問題,都得徹底大規模的解決。但那些大臣和儒生、博士又會說他好大喜功而竭力反對,他們認為中原統一,就可以安享太平日子,實在應該要他們到邊境上來看看。

  一葉知秋,這次巡狩北境應該是看夠了,他要儘早回咸陽去,發動一場遠比統一戰爭更大的行動!

  女孩的睡姿真可愛,她小巧的鼻子有點上掀,呼平時微微歙動,羽扇似的長睫毛輕蓋著下眼瞼,眼睛時而在緊閉的眼皮下轉動。

  她在做夢,夢到些什麼?這個年齡的小女孩應該美夢特別多,但她也許是例外,也許正在再度經歷母受辱、父戰死的痛苦折磨!

  她的睡姿多像死去的皇后!假若她真在渤海成仙,她應該看得見這個如此像她的小女孩。

  他愛憐的將她露在被外的手放進去,輕輕吻了她蘋果似的臉頰。

  他輕輕退出室外,作手勢要近侍禁聲,他用極細微的聲音告訴他:「幼公主醒來,不要告訴她朕來過!」

  6

  在咸陽宮議事殿中,始皇召開了一次擴大御前會議,除了三公九卿和宗室大臣外,七十博士的兩位首領——舊周派姬周和原魯派魯青也參加了。

  蒙恬別出心裁地在殿中央設置了一個沙盤模型,以藍色表示海水,綠色顯示德水及其支流,堆沙成形,上覆青苔,表現出山脈起伏,名城重鎮則以白玉標明。模型範圍包括原燕、趙、魏及包括咸陽在內的秦地北部。

  模型按照地圖製成,只是將平面變成立體,各山川大邑方位和距離都相當精確。

  另外,由咸陽成扇形輻射出去的直道也用黃絲帶標出,而地形上有條紅色絲帶和紅色圓石陳列,則是眾臣所不知道的標誌。

  始皇首先提示說:「日前的早朝中,朕已宣佈了經略北境、防止匈奴入侵的構想,並要丞相集合各有關大臣商議,今天先由蒙將軍報告他的經略計劃,然後請各位卿家發表你們的看法。」

  蒙恬奉命起立,以一根竹杖指著沙盤模型說出他的計劃——

  用三十萬以騎兵為主的兵力掃蕩河南地區的胡人,以消滅胡人的有生力量為主,不拘一城一地的得失。再配合運用民間的全民皆兵和堅壁清野策略,拘束胡人的流竄,胡人經過重大傷亡及無處可去的打擊後,一定會逃回河北山區恢復休養,以圖再舉。將胡人趕出河南,這是第一步治標。

  至於第二步治本的計劃,則是將胡人驅逐出河南之地以後,以河為塹,在河北面將原有燕趙所築長城連接起來,由燕地遼東渤海邊一直到秦地臨洮,築成一道長城,以阻擋胡人品兵。並將前置部隊派至陽山,設立烽火臺及巡騎,偵察胡人行動,小股加以阻擋殲滅,大股則向後傳達警訊,並設法阻敵,使河南守備部隊有餘裕時間準備應敵。

  還有第三步治根的辦法,乃是要有計劃地移民實邊。匈奴族在河南地區所以如此猖獗,主要原因是河南人口太少,尤其是德水沿岸,數百里見到不到人煙,匈奴騎兵來去,當然像入無人之境。

  蒙恬最後以竹杖指著德水北面的紅絲帶說:「這就是構想中要建築的長城,而那些紅色圓石則是預計沿河岸設立的城鎮,初步估計大約需要四十四座,這些城鎮既是邊境上的第一道防線,也是開發河南肥沃土地及畜牧的初步據點。」

  「將來胡人願意與我們和好時,這些城鎮也可以作為通商口岸,」始皇接著補充一句,然後又神色沉重地說:「這次到九原郡聽韓廣先生說,才知道匈奴——亦即所有胡人,不管是東胡,林胡和匈奴——原都是夏桀的子孫,和中原人本是同根弟兄,兄弟相殘這麼多年,真是悲哀!」

  始皇此話一出,眾大臣在席位上交頭接耳,議論紛紛,臉上呈現的驚異神情,顯示出他們也是前所未聞。尤其是兩位博士首領,更是一臉不服氣的樣子。

  「眾卿家有什麼意見,請順序提出。」始皇繼續宣佈。

  群臣沉默了一下,首先是國尉尉繚提出反對,他說了一大堆理由,結語是:「大秦在南方五嶺地區駐防五十萬部隊,加上駐在原諸侯各國防止異動的部隊五十萬,總共在外暴師日久的部隊高達一百萬之眾。這次動員三十萬人,後方支援人力最少也得動員二十萬,秦地青壯恐怕會出動殆盡,臣沒有這個能力辦理此事。」

  始皇一開始猶豫了一下,」再議"兩個字就要說出口時,忽然想想魏莊的慘狀和他自己對父老許下的承諾,他毅然地說:「這件事不能拖。各位卿家到如今還存有一個錯誤觀念,凡是有征伐就用到關中人力,其實天下現本為一,有時應就近動用各郡人力物力,天下事天下共同負擔,並不會太沉重。」

  接著丞相馮劫啟奏:「天下久戰之餘,最要緊的是與民休息,經略河南的事應該稍待時日。」

  「丞相,假若你是住在北境,你就不會說出這種話來。」始皇不以為然地說。

  然後有關群臣紛紛發言,全都反對這項計劃,大部分人的理由是河南地廣人稀,匈奴來來去去並不作長久停留,也沒有領土野心,只是頑癬之疾,犯不著動用這麼多財力、人力去經營。

  始皇聽得一肚子的火,他發現群臣全部是小格局的思想,脫離不了往年自秦看天下的立場,再看看這些人的確也太老。他想起了皇后的話,這麼多年他只顧培養將才,治國之才已斷了層。

  他忍不住向尉繚和馮劫說:「太尉尉繚和丞相馮劫都太年老了,明日起你們退休養老,朕再找能與朕從事大計的人!」

  此言一出,群臣震驚,已發言反對的人不敢再說話,繼起說話的人全都見風轉舵表示贊成。

  始皇搖搖頭,笑著問李斯說:「李丞相,你的看法如何?」

  李斯連忙啟奏:「陛下聖明,天下之大,人口之眾,不怕人力不夠用,今後出兵不能只指望秦地,而是應該楚地有事用趙齊之兵,趙齊有事用魏楚之兵。這次經略河南可動用天下之兵,天下之財,人力財力不患不夠!」

  始皇哈哈大笑說:「到底是李丞相明事理!」

  他這句話有雙重意思,一方面誇獎他的想法和自己相同,另方面也是譏刺他見風轉舵得快,為什麼剛才不發言支持。

  始皇隨即又問御史大夫馮去疾:「御史大夫,你認為怎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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