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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八


  「據臣派在他身邊服侍的人報告,在秦的這些日子,韓非每天早晚都會焚香禱告上天,祈願上天保佑韓國風調雨順,國泰民安,能在秦楚兩大之間利用相互制衡,和平地生存下去。他也不忘為韓王祈禱,求上天讓他早日覺醒,將國家治理富強,每次焚香禱告,他都是聲淚俱下!」

  「唉!」秦王政長歎一口氣:「韓先生真是忠臣!」

  傍晚,秦王政在南書房批閱文書,趙高隨侍在側。

  秦王政停筆抬頭突然問趙高說:「韓先生這個人你認為怎樣?」

  「大王聖明,哪有奴才插嘴的餘地。」趙高恭謹地回答。

  秦王政簡單轉述了和李斯的談話,然後又問:「趙高,你看事透徹,寡人一直很欣賞,不妨就這件事說說你的看法。」

  「韓先生是韓國諸公子,對韓國的確是忠愛得令人感動,真可惜他不是秦人!」

  「嗯!」秦王沉吟不語,過了很久,他忽然說:「趙高,代寡人向李斯傳話,要李斯限制韓非的居處,並調查他近日在秦做過的活動。」

  「陛下是要治韓非的罪?」趙高裝出一副震驚的樣子,並且帶著想求情的口吻。

  「你不要多問,」秦王政用慣常的果斷口氣說:「就這樣轉告李廷尉!」

  「是,奴婢遵命!」趙高內心欣喜若狂,表面卻裝出滿臉驚訝。

  4

  李斯帶著數名武裝隨從,由廷尉大牢典獄陪著,走在大牢的過道上,他是要去探視囚禁在特別室內的韓非。

  這條過道通往地下,要經過重重鐵門,才能抵達一排十數間的特別囚室。這些囚室專為犯罪——特別是謀叛罪——的親貴大臣所設,內部設備豪華舒適,享受應有盡有。雖有犯罪嫌疑,尚無確切證據的重臣會幽禁此處,為的是讓主上有考慮和搜證的餘裕時間,有很多也是為了犯顏直諫,打入此地,等候主上回心轉意。

  秦國有很多君侯將相,就曾三進三出這處地方。對能進來卻又能出去的人,這裡不是恥辱,而是平生的光榮紀錄。

  李斯一面聽著過道中迴響的腳步聲,一面極力壓制心頭越來越沉重的愧疚。

  「打蛇不死反遭咬,斬草不除根,明年春又生!」姚賈的長吟又在他耳邊響起。

  「他是你的同窗,而且是你自己和恩師荀卿都欣賞的人!」有個李斯在他心裡說話。

  「不要忘了龐涓和孫臏的故事。」另一個心中陌生的聲音對他說。他思索這個故事的全貌,卻發現聽的時間過得太久,已經記不得細節。他只模糊地想起一個大致輪廓——

  龐涓和孫臏都是名兵學家鬼穀子的傑出弟子,和他與韓非的情形完全一樣。魏惠王愛才,要龐涓將孫臏介紹到魏國,但龐涓嫉妒他的才能,找藉口處以斷起兩足的刖刑和在臉上刻字的黥刑,用意是要孫臏永遠不能用世。

  但是齊國聽到這個消息,暗中派使者將孫臏偷運到齊國,齊威王尊之為軍師,最後統率齊軍在馬陵坡大破魏軍,龐涓也死在孫臏巧妙設伏的亂箭之下。

  「你應該以這個故事為鑒,同門相殘就會落得這種悲慘下場!」他心中的李斯說:「假若他們同心協力為魏……」

  「你是應該以此故事為鑒,打蛇不死反遭咬!」那個陌生的聲音說。

  「不錯,打蛇不死反遭咬,我要避免蹈龐涓的覆轍。」現實中的李斯咬咬嘴唇,下定決心。

  5

  囚室內,韓非盤膝而坐,一臉的煩躁,彷拂想定心卻定不下來。

  他看到李斯來如獲至寶,趕快站起身來表示歡迎。

  只見囚室分成兩間,里間為梳洗及更衣室,外間寬敞,雖然沒有窗戶,卻也幾淨壁光,纖塵不染,燈光明亮,用具齊全。最好的是除了幾案上的刀筆竹絹可供書寫外,書架上還堆滿了竹簡皮卷,數量雖然夠不上充棟,但絕對可以汗牛,一輛牛車拉不完。

  兩人分賓主坐下後,隨來的典獄暫時充當侍僕,為兩人奉上茶來。典獄在大牢別處作威作福,有如兇神惡煞,又像奴隸主,可是來到特別囚室,卻是畢恭畢敬,完全一副奴隸像。

  因為歷任典獄都知道一個故事——

  在特別囚室剛建立初期,有位秦國先王的的寵臣跟他鬧脾氣,這位先王一氣之下將這寵臣打入此地。當時的典獄不知利害,照以往的方式折磨虐待,這位寵臣說:「你怎麼知道我就不能翻身,不能出獄了呢?」

  「到這裡來的都是失寵之臣,就如火已燃盡的死灰一樣,還有什麼翻身不翻身的!」典獄譏笑他說。

  「你怎麼知道死灰不能複燃呢?」寵臣又警告他。

  「再燃我就撒尿澆熄!」典獄得意地哈哈大笑。

  所謂最後笑的人才是真笑,這句話一點都不錯,不到三天,先王派人赦罪出獄,這位寵臣卻不肯走。要出去可以,先殺了典獄,用他的人頭送行,當然這位先王照辦了。

  所以,歷任典獄都會交代後任這個'死灰復燃'的故事。他們對這些特別囚犯每天都是親自問安,即使這位大臣已判了斬首,明天就會執行。因為臨時傳詔法場,刀下留人的事並不是沒有。

  尤其是目前這位典獄,他知道廷尉就是韓先生的老同窗。

  「獄中執事對非兄還恭敬嗎?」李斯首先問候。」

  韓非看了典獄一眼,典獄背脊都發涼了,用哀求的眼光看看韓非。

  「他們對我很好。」韓非回答的是實話。

  「有小弟在,他們不敢虧待非兄。」李斯哈哈大笑。

  典獄在一旁侍立陪笑。可是韓非笑不出來,他著急地問:「昨日席上客,今天階下囚,這到底是怎麼回事?」

  「也許是誤會吧!」李斯微笑著說:「有人向主上密告,非兄到此是為韓國作間諜,所以主上要非兄暫居此處等候調查。」

  「堂堂韓國特使,乃是持有國書證明而來,會作間諜?秦王不怕鬧出國際糾紛?」韓非仍然說學者書呆子話。

  「秦強韓弱,秦大軍已壓韓境,還談什麼糾紛?」李斯哂然而笑。

  「我韓非……名,名滿……天下,貴為……貴為……貴為……公子,會……會……做間……諜嗎?」韓非一急,口吃又出來了,滿臉脹得通紅,說不出話,只有拍打幾案出氣。

  「非兄息怒,非兄息怒。」李斯連忙安慰。

  但見到韓非憤怒氣息,臉色恢復平靜,他又刺激他一下:「非兄日夜著書立說,不問政事,所以不知道間諜無孔不入,也不分貴賤。不瞞非兄說,秦國就有很多間諜是各國大臣,甚至是君主枕邊的寵姬。」

  「這不要你告訴我,我懂!但誰都……都……可能……絕……絕不……不會……會是我!」韓非又說不出話來了。

  李斯連忙笑語安撫。

  「小弟一定會在大王面前辯解,相信我,當時是我拿你的著作給大王看,引其他的愛才之意,才請你到秦國來,誰知道出這種事,當然我要負責。」李斯裝出誠懇地說。

  聽了他的話,韓非的情緒穩定下來,感激地看著李斯。這時他才想起應該要典獄坐,他到底是一獄之長。

  李斯和他閒聊了一些別的事,突然轉向侍坐的典獄說:「你們這裡是怎麼對待間諜的?現在沒事,也讓我聽點長長見聞。」

  典獄聽到廷尉問他本行的事,不禁受寵若驚,誇大地描述獄中如何向間諜逼供。

  「不錯,廷尉剛才說得對,間諜是不分老少、貴賤和男女的。」典獄謅笑著說。

  接著他描述了很多真人真事,最後他說,有的人不肯招,用鞭抽不算,還用火烙,對少數硬漢火烙都不行,就用鉗子拔指甲。十指連心,拔指甲的痛,非身受者根本形容不出!有的只拔一根指甲就忍不了痛,全都招出;有的拔三根才招;有的拔五根六根才認栽;有的十雙指頭的指甲全拔得光光的,只剩血淋淋的十雙光禿禿的指頭,輕碰一下任何東西都奇痛徹心!

  「不要說了!不……不要……要……要說了!」韓非口吃地大吼"禽……禽……禽獸……不……不……不如!」

  「不要說了,」李斯裝作驚惶地叱責典獄:「你先出去,我和韓先生私下有些話要談!」典獄行禮告辭,在走出囚室門的時候,聽到這位書呆子學者在喊:「斯兄救我!」

  他這次不口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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