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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七


  「孫子?晚福?」老人欲哭無淚地笑了:「早些年莊裡的人哪個不說我有福氣,妻子賢慧,兒子一個比一個俊俏能幹,最要緊的是個個孝順。現在怎麼樣?」老人瞪大眼睛看著秦王政:孫子,我真希望他們不要長大,就這樣待在身邊,至少還可以幫家裡看牛砍柴,挑水打雜,一長大送上戰場就什麼都沒有了。」

  「蒙武,我們要全盤解決後顧之憂的問題。」秦王政悄悄地說。

  「是,我們是否要多給老人家點金子,以作安慰?」蒙武也悄聲問。

  「我們需要根除整個問題!」秦王政搖搖頭。

  老人一直在旁注意蒙武對秦王政說話時的恭敬神態。

  「老人家,今晚打擾太多,該告辭了,」秦王政起立抱拳作揖:「改日再登門致謝。」

  「不要客氣,招待不周,」老人又恢復了先前的謙和冷靜,他不斷來回端詳著秦王政和蒙武:「下次經過的時候進來坐坐。」

  「我們會的。」秦王政懇切地說,他看著燈光下老人臉上的皺紋和滿頭白髮。

  「次子和幼子不死,該和你們差不多大,」老人意猶未盡,有點依依不捨地說:「其實,在這個莊子裡,我們家不能算是最糟的,至少生活還過得去,有的人家只剩下一個年輕寡婦,上有年邁的公平,拖著四、五個幼小孩子,那才叫慘!」

  「老人家,告辭了,」蒙武取出一錠大約二十兩的金子放在桌上:「這點小意思給兩位小哥買點糕餅吃。」

  老人先當是銅錢,不經意地說:「說好不要給錢的。」老人拿起金子要塞還蒙武,這時才發現不是銅錢,他臉色突變地對秦王政說:「你們到底是什麼人?」

  「我們是咸陽本地人。」蒙武笑著說,想轉移他的注意力。

  「哦,對你我真的很面熟,尤其是你的鼻子和突出的胸部,真的和他很像!」

  「老人家說小的像誰?你的幼子?」秦王政有點緊張,拆穿了身份,麻煩可大了。

  「不,像主上,但主上怎麼可能到這裡來!」老人搔搔頭。

  「是啊,主上怎麼會來這裡?」蒙武笑著打混。

  「小的真像嬴政嗎?」秦王政笑著問。

  「老朽只遠遠的看過主上一次,也就是受領這塊匾的那次。」

  「你恨嬴政?」秦王政再也忍不住要何:「害得老人家丟掉三個兒子,嗯,至少有兩個兒子是丟在他手上。」

  「真是年輕不懂事,你怎麼連名帶姓直呼主上?」老人責怪地搖搖頭:「我不恨他,有些人會恨,但我告訴他們,秦國不打別人,別人也會打到秦國來,與其別人打我們,不如我們打別人。至於各家的境遇,只有看各家的命運了。」

  「老人家的話真夠卓見。」秦王政轉向蒙武說。

  「我只恨生在亂世,亂世人不如太平狗,這倒是真的。」他看著蒙武,突然又恢復剛才的話題:「你們不是常人,不然哪來這多金子?」

  「小的家裡還算富裕,這點金子老人家拿去,也許可以為這個村子做點公益事情。」

  老人想想說:「也好,那老朽就收下了。」

  那個半大小子進來說馬已備好。

  秦王政和蒙武迅速上馬,像逃走似地馳離莊子。

  10

  當晚,秦王政再怎樣也無法入睡,他對是否要發動一場征服天下之戰,內心陷入了矛盾、焦急和徬徨,他始終徘徊在該不該的問題上。

  為了能睡著,他甚至召了蘇夫人來侍寢。往日這是他治療焦慮失眠的最有效良藥,每逢失眠,只要召個姬妾來,經過肉體的放縱和疲勞,他總是能立刻轉個身就進入夢鄉,將一切問題拖延到明日。

  但今晚這劑猛藥並不管用,在做愛的時候,他進入不了狀況,頭腦反而更清醒活躍,想的還是該不該發動這場戰爭的問題,完事以後要近侍送走蘇夫人,他更是精神益發亢奮,一點睡意都沒有。

  不得已他只有披衣起來,在室內轉動,就像頭囚在獸籠的猛虎想找出路。

  長時間轉動和內心焦急的結果,他的精神變得恍惚起來,仿佛覺得自己變成了兩個人在激烈爭論著。

  「你的祖先為了擴大疆土,為了要參加爭取中原盟主,不斷耗費秦人的生命,就像割取韭菜,剛冒出新的成熟葉子,立刻就割走了,那樣小的村莊不到三十年就丟掉上千條生命,你還想發動一場不知如何收場的征服天下之戰?」這一個嬴政說。

  「幾百年來,戰爭不斷,百姓受苦,就是因為天下沒有統一,我要發動這場戰爭,乃是以戰止戰,一勞永逸,不像祖先那樣時戰時休,目的只是為了點土地。」另一個嬴政說。

  「你在說謊,你在欺騙自己!你發動戰爭的目的完全和你的祖先一樣,征服天下,還不是想將天下變為秦國,變為個人及世代子孫所有,你哪裡是為了秦國和天下百姓?」這個嬴政說。

  「絕對不是!再說今天那位老人家的話很對,秦國不打別國,別國也會打到秦國來,與其在本土作戰,損失傷亡更大,不如以攻為守,以魏韓為溝壑。」另一個嬴政說。

  「唉,其實你是可以用王道取天下的。以秦兵之強,擁有巴蜀之富,閉函谷關以自守,對內施行仁政,將秦國變成天下最富強而好禮的國家,不出二十年,各國都會信服你,各國百姓都會羡慕秦國百姓,自願做你的子民。」這個嬴政說。

  「二十年行王道化民,絕對不夠。再說二十年後,我都快五十了,而且兵猶火,不戰將自焚,二十年的太平日子足以軟化任何人的心靈,到時候我還有這個雄心嗎?秦國人還能像現在這樣英勇善戰嗎?軟化的結果,再加上富有,可能會成為別國侵略的對象,就像趙國一樣。」

  「趙國雖富,只是富了上層人物,在邯鄲下層社會的慘狀,你是親眼見到的,貧富相差太大,人民兵卒莫不怨恨在上者的奢侈腐化,這樣的人民怎可用,兵卒怎麼能打仗?」這個嬴政說。

  「所以我要抓住機會,滅掉趙國,韓魏就是囊中之物,併吞了趙韓魏就有了三分之二的天下,再攻悽楚,就不會有大困難了。」

  「可是,你忘了今天看到的秦國的民間慘狀,忘了他們因為戰爭,家家都有年輕人喪生,夜夜都有寡婦寡母夜哭嗎?」這個嬴政說。

  「一國哭不如一家哭,天下哭不如一國哭;長期哭,不如讓天下暫時痛快地哭一下。我要反問你,幾百年來,這麼多國君都號召和平,但天下卻哭了幾百年,你認為維持現狀很好嗎?」那個嬴政開始反擊。

  「不管怎樣,我認為你還是先與民休養,多準備幾年,比較有把握。」

  「等我們準備好了,別國又產生了賢君賢相,整頓好以後,以天下之力來謀秦,就像齊桓公和蘇秦與信陵君一樣,到時候秦國該怎麼辦?待時不如乘機,目前各國混亂,昏君庸臣在位的良機不可失。」另一個嬴政說。

  「你真殘忍,在今天親眼看到民間因戰爭發生的慘況,不但不反省,反而加速了侵略的決心!」

  「你真笨,不懂得'機不可失'這句話嗎?」

  「你既殘忍又笨!」這個嬴政破口大駡:「不管民心去向,像頭只顧往前沖的野牛!」

  「你既笨又懦弱,與民休養是你膽小和懶的藉口,你才是只首鼠兩端的小老鼠!」

  兩個嬴政由講理而謾駡,最後似乎動手打了起來。

  真正的嬴政雙手捧著腦袋,只感到頭痛欲裂,他大聲喊著:「停止!停止!我真受不了你們這樣吵下去!」

  值夜的近侍聞聲敲門,驚惶問道:「陛下有什麼吩咐?」

  「沒有,現在什麼時候了?」他有點不好意思,大王在寢宮內半夜大叫,傳出去又是個笑話。

  「寅時下半時了。」近侍隔門稟告:「早朝時間快到了。」

  「傳詔下去,今天的早朝停止,召丞相、禦史、延尉、國尉、大將軍,及李斯、蒙武等人,酉時至內宮議事殿議事。」

  「遵命!」近侍退去。

  隔著房門,他聽到近侍們在竊竊私語。他不禁笑著想:「近侍們也許認為蘇夫人將我弄得太累了,不上早朝,還是我登基後的第一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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