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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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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們打扮成專在農村地區售賣日用品的小貨郎,青衣短裝,頭戴毛氈小圓帽,腳穿翹頭長靴。雖然秦王政氣度軒昂,舉止之間掩蓋不住他的王者之風;蒙武俊秀灑脫,怎麼看都不像在風塵中打滾的行商,但藉著這種身份,卻很容易地接近了這些其實的農民。

  為了怕露出馬腳,他們只騎了兩匹駑馬,沒帶任何從人。怕自己根本不懂小貨郎如何賣貨,引起別人的懷疑,他們沒帶任何貨物,只托言貨已賣完,他們是趕回咸陽城去。他們藉口馬要喝水,或是人肚子餓了,問村夫農婦要水買食,乘機進入民家,和這些憨厚的男女老幼閒聊。

  他們發現,果然正如王后所說,這些農民對國事一無所知,而且也不想知,他們奉行著千千萬萬年來的農家信條,日出而作,日入而息,努力耕耘,就有收成。年成好,足以仰食父母,俯蓄妻兒,他們就謝天謝神,感謝祖宗保佑。天時不好,糧食欠收,他們只有自己收緊褲帶,忍饑受凍,卻得將該繳的田賦充公,或是將大部分僅有的收成交給地主。他們很少怨言,繳賦交租是應該的,天時不好是他們做錯事得罪了天、神,或者是祖先,所以不下雨或是漲洪水來懲罰他們。

  他們很多人甚至不知道嬴政這個名字,更別說是王綰、蒙武和李斯了,他們只認識縣裡的衙役和鄉里的亭尉,因為衙役來了,表示該交田賦了,交不出家裡就會有人被抓去關,抓去挨鞭子;亭尉帶著亭丁敲鑼召集他們講話,就表示要打仗了,他們的年輕男子要去當兵,又得多繳一份戰時田賦。

  最後秦王政和蒙武在黃昏的歸途中,進入一家大約有七、八百戶人家的大村莊,看來這處莊子還算是富裕的。

  田裡的麥子已黃,隨著晚風興起層層麥浪,暮靄中,田野到處是牧童趕著牛羊的吆喝聲,對照著天邊的晚霞,好一幅美麗的原野畫。

  村口大批的兒童在嬉戲,夾雜著母親的喚兒回家聲,村子周圍有著各種花樹,枝葉茂密,傳來陣陣花香,村裡除了大多數的茅頂泥牆房屋外,也點綴了不少磚牆瓦頂大宅。

  「陛下,天色不早,該回宮了。」蒙武器奏。

  秦王政正專心看著一堆兒童在玩騎馬打仗的遊戲,雖然遊戲是假的,孩子們卻玩得非常認真,直到雙方真的動手動腳打了起來,哭鬧喊叫亂成一團。

  「怎麼真打起來了!」騎在馬背上的蒙武感到好笑。

  「秦人喜鬥好勇,連孩子都如此,但這就是寡人征服天下的本錢。」秦王政在馬上自言自語,完全沒理會蒙武在說些什麼。

  直等到喊這些孩子吃晚飯的家長沖入戰團,這些孩子才作鳥獸散,跑不掉的各被各的家長拉耳朵,扭著手臂,邊罵邊打地拖回家。

  秦王政和蒙武都看得笑了。

  可是進得村莊卻發現氣氛不對,全莊都籠罩在愁雲慘霧之下。

  幾乎家家戶戶都貼著白色素絹,上寫"祭奠"兩個大字,門口的香案上擺著鮮花時果,還有殺好去毛的雞鴨和豬頭,兩旁點燃著香燭。

  門裡傳出哭泣聲,有的是細語輕泣,有的嚎啕哭訴。

  「這是怎麼回事?」秦王政忍不住問:「難道這個村莊發生瘟疫,不然怎麼家家戶戶都有死人?」

  「待臣進去看看。」蒙武說。

  兩人翻身下馬,找到一家圍有竹籬笆的茅屋,看見一位六十歲左右的老者帶著兩個男孩,正將祭奠完畢的香案搬回屋內。

  蒙武向前施禮說道:「老丈,我們兩人為行貨小郎,售貨完畢,想轉回咸陽,現在人馬都饑渴了,是否能賣點吃的給我們。」

  老人打量了兩人一眼,很客氣地說:「在鄉下,糧食果菜都是自己種的,也不知道怎麼個賣法,兩位湊巧今晚來到,遠來就是客,不嫌棄的話,請進來一起用飯。」

  秦王政和蒙武也就不再推辭,道謝一聲跟著老人進屋。老人轉身要那個半大小子料理兩個人的馬去了。

  屋內有一個中年婦人紅著眼睛在擺飯桌,看樣子是剛才哭過,另外在堂屋的里間,還隱隱約約地聽到哭聲。

  老人招待兩人坐下用飯,飯罷,秦王政忍不住問道:「貴莊今天幾乎家家戶戶都在辦祭悼,難道發生了什麼不幸事情?」

  老人歎了口氣,懷疑地望著秦王政說:「小哥不是秦地人?」

  原來秦地人一向好客,但自從商鞍變法後,鼓勵民間互相監視檢舉,匿奸者與作奸犯科者同罪,城市人家早就不願接待陌生人,不過這種顧忌還沒流傳到淳起的鄉間。

  「小的是咸陽人,自小在趙地長大。」秦王政知道自己是一口邯鄲口音,只有如此說。

  「難怪小哥不知道了,秦國連連與各國打仗,每年都要死不少人,尤其是二十多年前與趙國的長平之戰,秦國十五歲以上精壯差不多死傷了一半。要是按照每家死者的忌日祭奠,村子裡幾百戶人家,死者上千,那天天都會有哭聲,於是公議出一個辦法,規定在每年今天一起祭奠,免得天天有女人哭,真是煩死人了。」

  秦王政聽得心頭一震,這樣一個小村莊,歷來就戰死了上千人,那秦國全國應該有多少?

  「這是指長平戰役以來所戰死的人?」蒙武問老人。

  「當然,要是自孝公建國擴疆,那就數也數不清了。」老人陷入回憶說:「老朽也參加過長平之戰,那次戰爭的確慘烈,本來秦律規定父子同在軍中者,父可解役回歸,但當時我正擔任村長,徵召的人數籌不足,雖然我已四十多歲,我還是帶著村裡的備卒去了。我和長子同時參加了長平之戰。」

  「老人家有幾位公子?」秦王政問。

  「本來有三個,眼下一個都沒有了。」老人悲歎地說。

  「都住在哪裡?」秦王政順口問,心想也許是出外經商或遊學去了。

  老人用手指著堂屋中間苦笑的說:「喏,都住在那裡!」

  秦王政和蒙武順著他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在黯淡的油燈之下,看到祖宗牌位邊另有三個小牌位,上面的字跡看不清。但在堂屋中央掛著一塊匾額,上寫著"一門三忠烈"的大字卻看得很清楚,慚愧的是,匾額上的署名還是嬴政他自己。

  當然,這匾額的字不是他的親筆,每年發出多少塊這類匾額他也不知道,但必須有特別事蹟和奇功才能得到這種匾額,這是法令明定的。

  這是秦國民眾心目中的殊榮——能得到大王"親筆"題字讚揚的禦匾。但秦王政自己在心裡想:「白髮人送黑髮人,連喪三子,為這塊匾付出的代價未免也太大了!」

  「長子在武安君白起麾下任軍吏,戰死于長平之役,次子陣亡于攻韓之戰,最小的小犬死在十一年的攻鄴戰場上。」老人指著神案牆上掛著的一片看不清的東西又說:「那些都是我三個小犬在戰場上擄獲的紀念品,其中也有歷次戰爭中所得到的褒獎令和勳牌。」

  老人一一指點,娓娓道出來歷,如數家珍,三個兒子用性命換來的這些東西,的確也算得上是家藏珍寶。

  秦王政聽得內心激動不已,他暗示蒙武問老人需要什麼幫助,於是久在一旁沉默的蒙武說:「老人家現在最需要的是什麼?」

  「需要?」老人似乎聽不懂他的問話,他偏著頭想了很久,才說出一句話來:「也許我需要的是一個兒子!」

  秦王政和蒙武聞言苦笑,卻聽到房間裡的啜泣聲變成嚎啕大哭,另一個較年輕的女人聲音在細聲安慰。

  老人緊皺著眉頭說:「那是老朽的老婆,自長平之戰喪去長子後,二十多年哭到現在,每晚都哭,眼睛都哭瞎了。剛才收拾飯桌的是次媳,那兩個半大小子就是她生的,一個十二歲,一個十五歲,十五歲,嗯,明年就要參加材官訓練,再過兩年又可以送上戰場了。」

  秦王政和蒙武聽不出他話中的含意,不敢插嘴。

  「我真的需要一個兒子!」老人的聲音突然大了起來,像是跟誰在生氣:「我老了,身體也不怎麼好,老婆眼睛瞎了,什麼都不能做,田裡屋裡,內內外外,全靠媳婦一個人在支撐。」

  「老人家,您兩個孫子都快大了,您會享得到晚福的。」秦王政婉言安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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