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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5

  這真是一幅動人的畫面——一位髮鬢皆白的老頭,紅通通的圓臉上始終掛著慈祥的笑容,他挑著一擔香瓜,旁邊跟著一個俊秀小孩,小孩後面又跟著一隻斷了半截尾巴的小黃狗,走到哪裡都圍著一大堆孩子。

  老人似乎志不在賣瓜,他只帶著小孩大街小巷,尤其是那些難民群居的平民窟,可以讓趙政知道民間疾苦。和小孩相處,則是培養他與群眾相處的領尋能力。

  中午飯後,稍事休息,趙政開始學書擊劍,有時候也會跟老人到田裡工作,晚上又是複習白天的功課,或是教他鍛煉身體之道,第二天又是周而復始。但老人的教育方式是啟發自動式的,趙政不想做了,他也不勉強。

  三年間,趙政得到了基礎教育外更多的東西。老人將隔在他和真實世界之間的簾幕拉開,教他認識這個世界歡樂溫馨的一面,也看到悲慘病苦的另一面。

  在街上的孩子對他沒有嫉妒,也就沒有排拒和譏刺,他們全不知道他的來歷,對他從內心中接納。只有社會地位和經濟狀況相當的人,才能不做作不虛偽地互相從內心接納,有如車的兩輪,必須同高才能維持平衡,在友誼的路上才走得久走得穩,一方面暫時將就或高攀是維持不久的。

  街上的孩子不知道他是秦國的世子,更不會知道有關他和呂不韋之間的這段糾纏,他們把他當作完全平等完全相同的人。他們共分食物,共同攜手唱歌跳舞,有時也互相對罵打架,甚至是無理取鬧地欺侮對方,但都是站在相同和氣等的立場。相同而平等的人,是共同生活在一個充滿友誼陽光的世界裡,所有的相罵鬥氣只是片片烏雲,很快就會消逝過去。

  在這些孩子當中,他甚至還認識了一個他初戀的小女孩,假若那種孩子氣純純的依戀也能稱作戀愛的話。

  當時他八歲,而那女孩應該有十二、三歲了,她已開始發育,是由兒童正蛻變為少女的尷尬年齡,少女群中嫌她太小不懂事,兒童卻又見她長得又高大,身體已在變形,非他們族類而加以排斥。

  她家裡應該很有錢,高大的圍牆,長長的一大段,占了整條巷子的一大半,紅色的小木樓,正好高出圍牆一截,站在小樓的回廊裡,可以俯瞰整條大街和鄰近小巷。牆邊有幾棵桃樹,春天開滿粉紅色的花,高及小樓的一半,站在牆外看,在回廊上走動的人,就像在花枝叢中穿動一樣。

  這個女孩每個清晨就站在這種花葉中看街景,他卻為她清秀的臉和俏麗的身影所迷住。

  每天,老人照例要在這條行人眾多的小市集賣上一、兩個時辰,就讓趙政和市集的兒童玩耍。

  八歲春天的那段時間,自從他發現到這個每天都癡立小樓看街景的女孩後,他突然間對那些孩子失去興趣。他喜歡站在牆外,看著那個癡看街景的女孩,直到她消逝在小樓裡。有時他只能看到她片刻時間,有時卻能呆望她一、兩個時辰,直到有孩子們來找他,告訴他老爹要走了。

  一段時間後,她似乎也注意到他,開始向他微笑或是招手,或是交談幾句話,後來,禁不起街景的誘惑和他的招喚,她偷偷地下樓,溜出花園的後門,一起到街上玩。

  她牽著他的手,就像個小姊姊,可是每逢他接觸到她柔膩溫暖的手心時,就會心跳加速,全身顫抖。他接觸過很多女人的手,母親的、奶娘的、婢女們的,但都不會產生這種美妙、有如電擊的微妙感覺。

  他只知道她名蓮兒,她也只知道他叫趙政,除此以外,他們都未問過對方的家世背景,只知道兩人在一起很愉快就夠了。

  有的時候,他會站在牆下等待很久,這時候她會出現在小樓上向他搖手,他就知道今天她出不來了。他帶著點失望離開,但並不沮喪,還有明天,孩子們的明天多過成人,希望也多過成人。

  每次玩到老人快走的時候,女孩總會催他:「老爹要走了,我也該回去了。」她輕盈的背影隱入門後,隔會又會在小樓花樹葉中出現,她向他擺手說明天見,這時他會在心底升起一股惆悵,但隨之而來的是期待明天的希望。

  這樣持續了將近一年的時間,由桃花盛開的春天到冰雪封地的冬天,直到有一天女孩不再出現,連等了幾天,最後才絕望,他始終不知道她的家世背景,也不想進門去打聽,她的來和去,就像一片彩雲。

  但很久很久,她的身影和桃花半蓋的小樓常會在他夢中出現,在他離開趙國,甚至是登上王位以後,仍然如此。

  6

  當然,真實世界中總有它悲慘醜惡的另一面。

  在老人的引導下,他也看到許多他以前想像不到的情景和場面。

  眾多低矮險暗的草屋裡,一家十幾口擠在一張炕上,無論春夏秋冬,屋子裡都是陰森潮濕,充滿惡臭,那是體臭、黴臭、垃圾臭等等臭味的混合氣,很難說出那到底是屬￿哪種臭。

  屋頂牆壁坑坑洞洞,晴天固然可以躺在炕上就欣賞到天上的星星,但下起雨來,卻往往是屋外下大雨,屋內下小雨;屋外下小雨,屋內也會氾濫成災。

  光著身子的嬰兒,在潮濕的泥土地上爬著,或是吸著營養不良母親的乾癟奶頭,吸不出奶,放聲大哭。

  走進這些平民窟,趙政不免會奇怪,為什麼他的家裡是只有他一個小孩,那多的大人像眾星拱月一樣護衛著他,跌倒一下,就有很多大人圍上來,問東問西,像是天要塌下來的大禍事;這裡卻是數不清的大大小小孩子,卻看不到幾個大人,大小孩背小小孩,小小孩牽更小的小孩,嬰兒就像小狗一樣,在泥土和垃圾中爬行打滾,抓吃自己的排泄物。

  戰爭減少了精壯,老弱卻增加了。

  他在市集和一些大街小巷上,也看到成群的難民,他們連這種破爛黴臭的棲身之處都沒有。他們大都是老弱婦孺,女的大都背上背著嬰兒。有的手上牽著一個,懷中抱著一個,還有一個拉著她的裙邊。其中有很多長相清秀的,一眼就看得是有教養、好家世出身的,她們牽背著孩子,靦腆地在人群中轉來轉去,臉紅紅的,一副想伸手乞討卻伸不出來的樣子。

  遇到這種情形,老人會將準備的一封封銅錢,要趙政送到她們手上,順便帶幾個瓜分給那些孩子。她們會囁嚅著道謝,手撫摸著正狼吞虎嚥著香瓜的孩子的頭,眼淚汩汩地流出來。

  他也看到世界上最悲慘的事:成堆的傷殘軍人,斷腿缺胳膊地穿梭在市集行人和店鋪間乞討,他們有的還穿著破舊的軍服,上面沾滿了血的痕跡,有他們自己的,也有敵人的。

  他們大都是長期之戰倖存的人。有的是家鄉仍在秦軍手上,有家歸不得;有的是回家以後,發現親人死的死,散的散,田園荒蕪,房屋燒得一乾二淨,自己又傷殘,無力再獨自重整家園,只有到邯鄲來謀生,但邯鄲居大不易,傷殘人到哪裡都沒人請,最後只有流落街頭。有的是自小離家,在軍中混了太久,家是否在,還有親人否,全都不清楚,他們不想回家,認為邯鄲大城,討起飯也比較容易些,也就聚集到這處國都來。

  他們中間有人攔住行人品討,口口聲聲說是長期之戰的殘存者;有的項上掛塊木牌,上寫"國家負我";有的還跪在地上,前面洋洋灑灑寫著千言告父老書,說明他與秦軍作戰受傷及來邯鄲的經過。

  有的就坐在那裡,兩眼空洞地望著天,沒有希望也沒有絕望,就是那樣沉默地坐著。

  他們有的人鬧著要見趙王,但一接近到王宮多少條街以外,早就被他們昔日的同袍——王城的護衛軍擋住了。這些衣鮮盔明的趙國精銳,對這些傷殘同袍不但沒有憐惜,反而覺得他們丟了軍隊的臉,拳打腳踢,毫不留情。

  也許,趙王永遠不知道這些人的存在,每次他出巡或狩獵都要先清道,他看到的是整齊乾淨的街道,已經或者正在修復的雕閣畫樓和亭台樓榭。每次他所到的地方都是一片歡呼聲和道賀聲。左右大臣都告訴他,趙國本來就富足,邯鄲圍解後,經過一年多休息調養,已經恢復元氣,農村城市都在欣欣向榮。

  針對趙政對這些傷殘軍人的同情和感慨,老人對他進行機會教育說:「人間最愚蠢的事就是戰爭,雙方有什麼問題都可商量著解決的,戰爭不但不能解決問題,反而製造了更多的問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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