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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一


  第四章 化龍鯉魚

  1

  秦軍圍攻邯鄲一直延續到九月,期間秦軍增援數次,並調動過一次統帥。原統帥五大夫王陵因作戰不力撤免。秦昭王力請武安君白起為將,白起稱病不肯奉詔。

  八月,王齮至邯鄲代王陵為將,秦軍加緊攻城,到九月底,數次攻城戰中,秦軍傷亡慘重,但仍不能拔。

  另方面,楚春申君所率二十萬大軍,以及魏公子信陵君所率數十萬人中挑選出的八萬精兵,及時到達,圍攻秦軍外圍。只因邯鄲城中,軍民協同作戰,精壯傷亡過半,已無力發動反攻,否則裡應外合,秦軍就有被殲危險。

  王齮見情況不對,只得報准秦王,下令撤軍。回程中,將怒氣都發在魏楚身上。秦軍一路攻擊,斬首六千,魏楚軍競相奔逃,僅只淹死在黃河裡的人就高達兩萬多。

  自子楚逃回秦軍的當時,趙王發現逮捕到的不是子楚,而只是一個家人時,脾氣發得將心愛的玉瓶都摔碎了。當時他就下詔廷尉通城搜捕,一定要將子楚和他的妻兒緝拿到案,並搜捕賣放子楚的那名侍中。

  第二天趙王仍然以秦國世子的名義斬了趙升,將人頭掛在城樓上示眾。他的意思是同時向秦軍和趙國軍民宣示抵抗的決心。

  但搜捕多日,始終見不到子楚和氣兒的蹤影,後來才得到消息,子楚已逃回秦國,而妻兒是藏匿在趙莊。當時趙王雖恨得牙齒都咬得發酸,一心要殺子楚妻兒洩恨,但趙莊在城外,雖然是在趙軍控制之下,卻無法搜捕到他們。等到邯鄲圍解,查到楚玉夫人及趙政的下落,但想到和秦國要談和,再顧及趙悅的影響力,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裝作不知道就算了。

  其實他也知道,他就算嚴命緝拿,遇到趙悅的事,下面還是會推、拖、拉,不了自了,他樂得賣一個人情,因為以後大小事情,要趙悅協助解決的還很多。

  但不知是子楚回國後太忙,還是有意遺忘,邯鄲圍解,秦趙達成和議,子楚一直未想到接楚玉夫人及兒子回國,連談判中都未提起。

  楚玉夫人母子就像是不存在的邊際人,生活在趙國的邯鄲趙莊。

  2

  秦昭王五十二年,趙成王五十年。

  趙政五歲。

  楚玉夫人住在趙莊,一晃就是三個年頭。

  承蒙趙悅的照顧,他們一家過得非常舒服。趙悅本身兒女都已長大,出嫁的出嫁,遊宦的分散在各國,夫人早逝,只剩下他一人,雖然平日交遊廣闊,整天有忙不完的事情,但每逢黃昏懷舊,或是夜半夢回再難入睡時,那股老年特有的淒涼寂寞,再怎樣也排解不去。

  有了楚玉夫人和趙政以後,說也奇怪,在她的噓寒問暖之下,在趙政童音的笑聲中,這股多年來纏繞他心頭的淒涼和寂寞感覺,竟在不知不覺中一掃而空。

  他愛他們真是遠超過自己親生女兒和外孫。

  雖然趙莊是個小地方,但離邯鄲很近,邯鄲能享受到的一切豪華奢侈,這裡也享受得到。趙悅的交遊和財勢,再加上子楚提供的費用,夠她過王后般的生活。

  事實上,她在趙莊過的也是這種生活,一呼百諾,想要什麼就有什麼,完全不像一個被嚴令通緝的敵國罪婦。

  可是她在內心中並不真正快樂。

  第一,她弄不懂為什麼子楚不想法子讓她們母子回國,邯鄲之圍已解整整兩年多,和議已達成,邯鄲又恢復了昔日繁華面目,兩國間仇恨也在淡褪,秦國要求送他們母子回國,應該是一點問題都沒有的。

  同時她也得到消息,子楚不但納蘭兒為姬,正式命名為蘭姬,而且是學他父親安國君的樣廣納姬妾,聽說是想要多生兒子,卻三年來仍然沒有生出一個來。

  難道說就是為了討厭她和趙政,就準備將她們母子永遠丟在趙國不管?

  第二件使她耿耿於懷的事是趙政越來越懂事,也越來越像呂不韋。認識的人常客套地說,趙政的俊秀勝過他父親子楚,但她怎樣找,在趙政身上臉上也找不出絲毫像子楚的地方。眾人有意無意的誇讚,在她聽來像快刃,像利箭!

  儘管他們在物質生活上過的生活,和周圍氣質鄉人是天壤之別,卻也就因為這個緣故,他們被孤立在人群之外。大人可以不理這些,但趙政是個孩子,他需要平等的玩伴,而不是卑躬屈膝諂言媚笑的僕婢大玩具。

  所有趙莊的大小孩子為趙政取了個綽號,他們不叫他趙政,而叫他"秦棄兒"。

  雖然趙悅對外宣稱趙政是他的親外孫,可是不知傳言是如何不脛而走的,愚騃的村民似乎都明白趙政的底細,而且還知道他八個月出生,長得不像父親,而像另一個人。

  大人都忠厚,不會當面提起,小孩子可沒有那麼客氣,每逢趙政想參加他們的遊戲,就會有人抗議:「我們不跟棄兒玩!」或者說:「我們才不要雜種參加!」

  甚至有些孩子還編了一首兒歌,跟在他背後唱——

  娘偷漢,生雜種,
  爹不要,棄河東,
  棄兒,棄兒,
  有娘無爹!
  棄兒,棄兒,
  棄之河東!

  趙政的反應,先是跟他們打架,五歲的孩子打得過誰,反而常被打得鼻青臉腫。回家時他卻不吭一聲,楚玉夫人看了心痛,怎麼問都沒用,只有責駡奶娘。但奶娘也有說不出的委屈,趙政哭鬧著不准她跟,他要獨自出去找同年齡的孩子玩。

  最後,楚玉夫人只有命兩名健僕隨時保護,走到哪裡跟到哪裡,趙政離群兒更遠,他也更獨立,五歲的孩子,竟然失去歡笑,臉上滿布成人的憂鬱。

  楚玉夫人決心搬回邯鄲,大城市的人比較不會管別人的私事。再說,在城裡的閨中密友較多,不會這樣寂寞。

  經過和趙悅商量,趙悅也同意她的看法,外加趙政逐漸長大,五歲應該是開始學習,為將來學習帝王學打基礎的時候了。

  趙悅和她一起搬回邯鄲,住在他在邯鄲東門的別業裡。呂不韋在趙國的財產,此時已完全遭到查封。

  3

  遷移到邯鄲以後,這方面的困擾的確減少了。深宅重院,加上楚玉夫人活動還不能完全公開,來往的都只是一些至親好友和故舊的眷屬,這些人都屬￿高級階層,懂得如何掩飾偽裝;她們的孩子也大都富於教養,儘管背後批評挖苦的話,猶勝於趙莊的孩子,但絕不會像那些粗鄙人一樣,當著面在趙政面前唱童謠。

  趙政和他們地位相等,出身背景大致相同,玩在一起,雖然有時免不了發生點吵嘴打架和不愉快的事,但他像魚游在水中,互得而忘,不再像和趙莊那些孩子一樣格格不入。

  不過,楚玉夫人想到他的基礎教育問題。

  按照秦宗室法律,太子公子五歲要接受嗣子基礎教育,包括詩、書、禮、樂、射、禦和劍法。十二歲多養成教育,學習項目包括政經之術、兵法、刑名等深一步的學問,此外也可按照自己的興趣,研讀其他天文地理、諸子百家等較高深的學問。十五歲接受個別教育,按照太子、嫡嗣子、庶出公子……等等級,分別受不同的訓練。而太子和嫡嗣子所受訓練特別嚴格,有太師教授帝王學;太傅督導品德修養,管理生活潑居,以及外交應對等儀節;太保則負責身體保健及安全護衛等事宜。

  在楚玉夫人的心目中,她的兒子是當然的未來秦王繼承人,目前雖然屈居趙地,但絕不能因此耽誤了他帝王學的基礎教育。

  有一天,她向趙悅提到這個問題,趙悅微笑著:「我有一個老友倒是理想人選,只是他早已隱居,不問世事,他收不收趙政,要看他的造化。」

  「這位老先生是何來歷,爹爹是否能告知孩兒。」楚玉夫人有點不放心地問,因為隱士多半性情怪異,孩子受折磨不說,教得走火入魔,那就得不償失了。

  誰知趙悅的回答就詭異得很,他笑笑說:「你信得過老爹,就將趙政交給我,我敢將趙政交給他,當然是把握。至於他的來歷,他不願別人知道,我也要遵守和他的約定,不會跟任何人講,包括女兒你。」

  楚玉夫人懷疑地看著他,很久,趙悅才無奈地說:「好吧,我只透露一件有關他的事。他當年曾廣收門徒,教出不少人才,其中有的是如今仍縱橫於政壇和疆場上的王侯將相,但看到這些人用他傳授的學問,整天攻城略地,打打殺殺,苦了天下百姓,他灰心極了,於是跑到趙國來隱居,自號中隱老人。」

  「他住在哪處深山大澤?趙政送得太遠,女兒會不放心。」楚玉夫人半開玩笑的說。

  「他號中隱是取大隱隱於朝,中隱隱於市,小隱才隱於野的意思,當然就在邯鄲城內,而且租的是我的房子和空地。」

  「他靠老爹供養,也算是您的門客?」

  「那才不是,他住我的房子,利用我的空地種瓜,然後挑到市場上賣,他靠此維生,卻每年不少我的租金半文。」

  「這……」楚玉夫人沉吟了很久,最後才冒出一句似笑話卻又不是笑話的問話:「他不會只教趙政種瓜賣瓜吧?」

  「當然,」趙悅忍不住哈哈大笑:「教趙政種瓜賣瓜是少不了的,但我敢保證他能教趙政的絕不只這些。」

  「……」楚玉夫人沉默不語。

  趙悅歎了口氣說:「女兒,真正的好帝王只有隱士才教得出來。你想想看,一般太子或嗣子師傅,對帝王都有所求,更隨時都怕教得不稱帝王的心,會受到責罰,甚至帶來殺身滅門之禍,他們怎敢盡平生之學傳授?只不過照著以往不會出錯的舊路走,這能教出什麼傑出帝王?隱士則是無所求亦就無所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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