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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9

  在用過中膳後,王后要她單獨陪她在上苑回廊上走走,命那些宮女遠遠跟在後面,她明白她有私密話要和她談。

  她輕扶著王后,看到她出現青筋的手和脂粉都已掩蓋不住的眼角紋,忍不住在心中想:「王后還只五十歲出頭吧?竟就老成這樣!而我也是四十多的人了,再過幾年就會和她一樣,女人真是容易老,而身在王家,姿色又是唯一抓住男人心的本錢。」

  她不禁有點傷感起來。

  身旁王后在輕聲說話:「聽說太子要立子傒為世子。」

  「是的,立嫡書這幾天就會上呈主上。」她早料到王后會提這件事,卻想不到會這樣單刀直入地問,她只有如此不經考慮地回答。

  「立世子的事,太子和你商量過沒有?」

  又是開門見山地問,她只有實話實說地回答:「曾經商量過,臣媳只表示沒有什麼意見。」

  「五年前立太子時,老婦卻是在主上面前力爭過的。」

  「臣媳知道,太子也在臣媳面前一直表示感激母后的恩德,只怕今生報答不完,因為這是惠及子子孫孫的大事。」

  「老婦並不希望你們感激,說實話,老婦看中安國君,一半是為了看中你端莊賢淑,可以母儀全國,所以緊豈不舍,力爭不放。」

  「臣媳知道當時主上意不在安國君,朝中宗室大臣很多人都反對,全靠母后堅持。」華陽夫人由衷感激地說。

  「那這次立世子的事,你為什麼不力爭堅持?」王后瞪視著她,兩目如電,逼使華陽夫人低下頭來:「主上年事已高,安國君年紀也不小了,有五十歲了吧?」

  「才四十六。」華陽夫人細聲回答。

  「這主要是他貪酒好色,姬妾一大堆,身體虛弱得哪像四十多歲的人!你也得管管他。」

  「臣媳勸過,但是沒有多大效果。」華陽夫人語其中充滿委屈。

  「看樣子子傒很快就會當上秦王,」王后歎了一口氣,厲聲地說:「子傒生母吳姬煙視媚行,一副娼妓相,怎配當太后,母儀全國!」

  華陽夫人插不上口,只得將頭低得更低一點,表示對她的話有反應。

  「你我同病相憐,色衰無子,空有一個正室的名份,但你就應用這個名份為自己的晚年作打算。」王后語氣轉柔:「我力爭立安國君為太子,剛才說過一半是為你的端莊賢淑,還有一半是為了老婦自己。安國君早年喪母,由老婦一手帶大,就跟我親生的一樣,我雖無子,安國君就是我子,不立他立誰?立別人生的兒子,一旦成為秦王,他的生母因子而貴,也會尊奉為太后,而且是有實權的太后,你這個無權而又和她爭過丈夫寵愛、甚至是責駡過她的太后,際遇之慘,不用想像也會知道!」

  「……」華陽夫人仍然無話可對。

  「你為自己打算過沒有?」王后用憐惜的口吻問:「你也是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有生育的希望沒有?」

  「臣媳已經絕望了。」華陽夫人細聲地說。

  「而且安國君只是尊敬你,但總是藉故不留宿?」

  她的話像利箭一樣刺在她心上,她臉發紅,頭更低。

  王后停止了說話,華陽夫人也沉默地扶著她走回室內,要進門時王后突然轉臉向她說:「聽說在趙質子異人有信使回來了。」

  「是的,不過因安國君近日有事外出,他和臣媳還沒有接見過他,這個人名叫呂不韋。」

  「呂不韋?趙國的巨賈,他肯為異人當信使,真不簡單,其實異人這個孩子也真是異乎常人,靠自己的力量賢名滿天下,主上和老婦也有所耳聞。你和安國君應早日接見他,問問異人在趙國的景況。」

  「是,臣媳遵命。」華陽夫人柔順地答應。

  「異人這孩子也真可憐,輾轉各國當質子,一去就是十年,母寵子愛,生母不受寵,他就流落一至於此!」王后深深歎了一口氣,有所深意地看了華陽夫人一眼,繼續說:「你該好好照顧他一下。」

  「是的。」華陽夫人仍然柔聲而應。

  告辭臨行,王后又意味深長地叮囑了她一句:「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10

  「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王后這句話,暮鼓晨鐘似地在空氣中回蕩,震動她的耳膜,也激震了她的心靈。是該為自己作打算的時候了,色衰無子,女人有什麼比這更悲哀!

  ……

  日月忽豈不淹兮,
  春與秋其代序。
  惟草木之零落兮,
  恐美人之遲暮。

  ……

  當年散發結辮的小女孩,如今已變成遲暮的美人,同伴的歌聲卻依然縈繞耳畔,而且是那樣清晰。

  歌聲讓她魂遊故國,讓她重溫昔日情景。雖然其中滿是坎坷和不幸,但年輕總是好的,在青春的光照下,坎坷激發鬥志,不幸引來希望。

  清越淒厲的歌聲也將她拉回現實,她發現到自己站在那幅湘繡前,不知站了多久。

  繡像中她仍青春美麗,異人則是滿臉的孺慕之情,片刻間她作了決定:「我一定要為這兩個孩子作點什麼!」

  「太子駕到!」臥室外的侍女清脆地喊著。

  等她聽到喊聲時,安國君已笑嘻嘻地進到屋內。

  他穿著一件黃袍,頭戴黃金束髮冠,瘦削的身體似乎承受不起厚袍的重量,乾枯憔悴的臉,依稀殘留著過去俊美的痕跡,只是蒙罩著一股晦暗之氣,一看就是酒色過度,夜生活過得太多的人。

  「賤妾未能遠迎,太子恕罪!」華陽夫人連忙轉身跪倒。

  「老夫老妻了,還來這一套,」安國君微笑著將她扶起,端詳她很一會,驚訝地問道:「夫人哭了,什麼事值得你流淚?」

  話未說完,他就發現到牆上的湘繡,他偏著頭看了一會,沒有多大感覺地問:「這幅湘繡是誰送來的?畫中王后的臉好像你,那侍立身後的公子看來看去好像很面熟,卻一時想不起在哪裡見過。」

  「自己的兒子都不認識了!」華陽夫人忍不住噗哧一下笑了。

  「我的兒子?哪個兒子?夫人,你破涕為笑的神態真是美,有如朝陽中帶露的芙蓉!」

  「這把年紀了,還是那副不正經的樣子!」華陽夫人偷偷地擦掉眼淚,裝著生氣地說。

  「我的兒子?哪個兒子?我真的一時想不起。」安國君一邊嘟噥一邊自行在幾案前坐下。

  華陽夫人暫時不回答他的問題,要他費點神好好想想,她也在他對面坐下。

  「兒女多了也是麻煩,過年過節全來問安時,常會張冠李戴弄錯名字。夫人,我們兒女是三十八個,還是三十九個?」

  「四十一個!」華陽夫人沒好平地說:「兒子是二十八個。」

  「二十八個兒子,很多年齡相近,像貌也差不多,你讓我怎麼分得清哪個是哪個?」安國君語帶委屈地說。

  「只有那一個兒子,恐怕你連頭髮都數得出來!」她諷刺地說。

  但說完話,她立即後悔起來,往日她從未用過如此語氣說話。

  「今天你怎麼了?」安國君驚詫地注視著她:「又是流淚又是生氣的,誰得罪了你?告訴我,讓我嚴懲。」

  她沉默,看到他縱欲過度的瘦弱身體,王后的話又在她耳邊響起:「看樣子子傒很快就會當上秦王!能為自己打算的時候就該為自己打算!」

  不知為什麼,她突然悲從中來,淚水泉似地湧了出來。

  「怎麼又哭了?」安國君憐惜中帶點不耐地說:「這幾個月我到哪裡去睡,總是有人為立嗣的事哭著嘀咕我到天亮,只有到你這裡來才勉強找個耳根清淨,想不到今天你也哭哭啼啼的,」說完話他歎了一口氣,拉著她的手說:「來,坐到我身邊來,好談話些。」

  她順從地坐到他身邊,他溫柔地執著她的手在臉上撫摸,輕輕吻著她的耳垂說:「今天怎麼了?這幅湘繡是誰送來的?是不是觸畫生情,想起了什麼?」

  她擦乾眼淚,娓娓道出今天呂不韋來訪的經過,以及異人和玉姬在趙國的景況。

  「這孩子真是有心,我的確虧待了他,」安國君感動的說:我要想辦法調他回國,只是都是我的兒子,換哪個他的生母都會吵翻天。」他只感動片刻,接著又想到換質子的事,不但生母會吵,而且和父王及趙國全都有關連,換質程序更是繁複得不得了……算了!還是留他在那裡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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