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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敏感的侍女小榮兒知道,將要發生什麼大事,但會發生什麼呢?誰也不知道。

  事情真的發生了:關入冷宮三年的珍妃,被崔玉桂奉命推入井中!

  崔玉桂是僅次於李蓮英的宮內第二號太監,身體強壯,喜歡習武,做事乾淨利索。宮人們都說,他從來不做什麼陰損害人的事。宮裡的太監們都有些怕他,叫他為天不怕地不怕的小羅成。

  光緒二十六年七月二十日(1900年8月15日),慈禧太后突然下令,讓崔玉桂將珍妃推入紫禁城外東路頤和軒後邊的小井裡!

  崔玉桂對於太后讓他做這件事,一直心裡也不痛快,更不明白。

  崔玉桂事後對小榮兒憤憤地說:老太后虧心!那時候,累得我腳不沾地。外頭鬧二毛子,第一件事是把護衛內宮的事交給我了。我黑夜白天得不到覺睡,萬一有了疏忽,我是掉腦袋的罪。第二件事,我是內廷回事的頭兒,外頭又亂糟糟的,一天叫起不知有多少遍。外頭軍機處的事我要湊上去,裡頭的話我要傳出去,我又是老太后的耳朵,又是老太后的嘴。裡裡外外地跑,一件事砸了鍋,腦袋就得搬家。越忙越得沉住氣,一個人能有多大的精氣神?

  崔玉桂不明白,慈禧太后為什麼在那一天要吩咐自己去召珍妃,他回憶說:七月二十日那天中午,我想乘老太后傳膳的機會請膳牌子,傳完膳,老太后有片刻嗽口吸煙的時間,就在這時候請膳牌子最合適。膳牌子是在太后、皇帝吃飯時,軍機處在牌子上寫好請求進見的人名,由內廷總管用盤子盛好呈上,聽憑太后、皇帝安排見誰不見誰。

  膳牌子是薄薄的竹片,大約五寸多長,三分之一用綠漆漆了頂部,三分之二用粉塗白了,寫上請求進見的官職。膳牌子,俗稱綠頭牌子。

  崔玉桂回憶說:這是我細心的地方,當著老太后的面,把膳牌請走,心明眼亮,免得有麻煩。這是我分內的差事,我特別小心。就在這個時候,老太后突然吩咐我,說要在未正時刻召見珍妃,讓她在頤和軒候駕,派我去傳旨。我就犯嘀咕了:召見妃子,例來是兩個人的差事,單獨一個人,不能領妃子出宮,這是宮裡的規矩。我想,應該找一個人陪著,免得出錯。

  崔玉桂接著說:樂善堂這片地方,派差事的事歸陳全福管,我雖然奉了懿旨,但水大也不能漫過船去,我應該找陳全福商量一下。陳全福畢竟是個老當差的,有經驗,他對我說,這差事既然吩咐您一個人辦,您就不要敲鑼打鼓,但又不能沒有規矩。現在在頤和軒管事的是王德環,您可以約他一塊去,名正言順,因為老太后點了頤和軒的名了,將來也有話說。

  那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下午,夏天的小熱風像帶著火焰一樣,在宮院裡四處亂竄,將每個宮廷院落搞得悶熱難當,連一直歡叫的夏蟬也熱得忍受不了似的,一聲不吭地趴在樹上,像是知道在這靜寂的宮廷深院裡,將要發生一件不同尋常的大事。

  這幾天,宮裡的狀況就不同尋常,身強力壯的太監,都調到神武門內御花園北門的順貞門內外了,御花園兩邊,也增加了持槍的侍衛,加強戒嚴。

  慈禧太后好幾天了,總是板著臉,蒼白的瘦削臉上沒有一絲笑容,特別是那張略大的嘴巴,只要是心裡不痛快,嘴巴就向左邊歪斜,這幾天明顯歪斜更加厲害了。

  掌事兒的小娟子和小榮兒提醒侍女們,千萬小心侍候,別出一點差錯。侍女本來就害怕,這一提醒,一個個更加提心吊膽,顫顫兢兢。

  這是一個平常的下午,一直睡覺很安穩的慈禧太后,在這個平常的下午卻睡不著覺,沒到點就自己撩開帳子坐了起來,自己下床——這一下讓小榮兒吃驚不小。

  平常的時候,無論遇到多麼煩惱的事情,慈禧太后總是安然入睡,準時醒來。輕聲哼一下,侍女立即上前撩開帳子,侍候太后起床。這一次倒好,太后沒有準時睡覺和醒來,自己撩帳,自己起床!

  侍女小榮兒嚇得渾身發軟,不知道自己將會面臨怎樣的災難!

  慈禧太后匆忙洗完了臉,脂也沒擦,煙也沒抽,侍女捧上的她平常在夏季最愛吃的水鎮菠蘿也沒有吃,一聲沒吭,就徑直走出居住的樂壽堂,一個人朝北去了!

  小榮兒緊張地跟著,得到暗號的掌事兒的小娟也趕來了,也緊張地跟著。

  走到頤和軒西廊子中間,慈禧太后回過頭,嚴肅地說:你們不用侍候!

  這是慈禧太后醒來以後,說出的第一句話。這句話,就像定形咒,兩個侍女定在了那裡。

  慈禧太后一直往北走,下臺階時,隨侍太監恭候著,走到頤和軒。

  珍妃被關在景祺閣北邊的冷宮,這裡很幽靜,也很偏僻。這一帶,有一個單獨的小院,宮人稱為東北三所,這裡的正門一直關著,上邊有內務府的封條,人進出的時候,則走西邊的腰子門。

  崔玉桂回憶說:我們去的時候,門也關著,一切都是靜悄悄的。我們敲開了門,告訴守門的一個老太監,請珍小主接旨。這裡就是所謂的冷宮。我是第一次到這裡來,也是這一輩子最後一回。後來,我跟多年的老太監打聽,東北三所和南三所,這都是明朝奶母養老的地方。奶母有了功,老了,不忍打發出去,就在這些地方住,並不荒涼。

  珍妃住北房三間之中最西邊的屋子,屋門是從外倒鎖著,窗戶有一扇是活的,吃飯、洗臉都是由下人從這窗戶遞進去,珍主同下人,不許有任何接觸。沒人交談,這是最苦悶的事。珍主吃的是普通下人的飯,一天有兩次倒馬桶。珍主由兩個老太監輪流監視,這兩個老太監,無疑都是老太后的人。

  關入冷宮的珍妃,最苦的是節令時候,例行申斥,無一例外。按照宮裡的規矩,凡是遇到節日、忌日、初一、十五,老太監都要奉旨申斥獲罪的宮人,包括後妃。珍妃獲罪,關入冷宮,就由老太監代表慈禧太后,在每個節令之日,列數珍妃的罪過,指著她的鼻子和臉,痛加申斥,讓珍妃跪在地上敬聽。指定申斥的時間,是午飯之時。申斥完了以後,珍妃必須向上叩頭謝恩。這種摧殘人的申斥恐怕是最不人道、最嚴厲的家法了:別人高高興興地過節日,關入冷宮的人則一次次地受盡淩辱。

  珍妃在接旨以前,講究身份的她,總要梳理一番,她絕不會蓬頭垢面地見太監。

  從東北三所出來,跨過門院,穿過遊廊,來到頤和軒。崔玉桂在前面引路,王德環跟在珍妃後面,太監按照規定不走甬道中間,而是走甬路兩邊。珍妃雖然是罪人,但還是宮裡的小主,她走甬道中間。

  珍妃有一張蒼白的清水一樣的小臉,頭上梳的是兩把頭的髮型,頭上摘去了兩邊的絡子,身穿淡青色的長旗袍,腳底下穿一雙普通的墨綠色緞子鞋。這是當時宮裡最典型的有罪宮妃的裝束,罪妃不許穿蓮花盆底鞋。

  珍妃一直默默地走著,一言不發,她心裡清楚,等待她的不會是什麼好事。

  一行人到了頤和軒,慈禧太后一個人端坐在那裡,身邊沒有一個侍女。

  崔玉桂上前請安複旨:回老佛爺,珍小主奉旨到了。

  珍妃像木頭人一樣,上前,叩頭,道吉祥,然後一直跪伏在地上,低頭聽訓。

  慈禧太后突然站起來,又突然坐下,然後突然沒頭沒臉地尖聲說:洋鬼子要打進來了,外頭亂糟糟的,誰也保不定會怎麼樣!不過,不論是誰,萬一受了污辱,那就丟盡了皇家的臉面,也對不起列祖列宗!你應當明白!

  慈禧太后話說得極快,語氣十分嚴厲,眼睛卻根本不瞧珍妃。

  珍妃愣了一下,緩慢地說:我明白,不會給祖宗丟臉!

  慈禧太后進一步說:你很年輕,容易惹事!我們要避一避,帶你走,不可能,也不方便!

  珍妃心中一驚,知道時局嚴峻,皇太后要離開皇宮!她靜一下心,依舊冷靜地說:您可以避一避,但可以留皇上坐鎮京師,維持大局。

  慈禧太后一張瘦削的小臉,一下子變得十分蒼白,嘴巴歪斜得也更加厲害了,聲音顫抖地大聲呵斥道:你死到臨頭,還敢胡說!

  珍妃盯著太后,聲音也提高了:我沒有應死的罪!

  慈禧太后冷笑一聲,一字一頓地說:不管有罪沒罪,你都得死,都得死!

  珍妃平靜一下,和緩地說:我要見皇上一面。

  慈禧太后冷哼一聲,乜斜著,輕聲問:你想見皇上?你是誰?皇上是誰?

  慈禧盯著珍妃,珍妃感覺一股寒氣直竄心底,她口齒清晰地說道:皇上沒讓我死!

  慈禧太后看也不看她,輕聲說:哼,皇上?皇上也救不了你。

  慈禧太后看一眼天空,不經意地吩咐:扔進井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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