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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四


  酈食其終於抓住了一個難得的機會,一下子接過話茬:「不錯,商湯討伐夏桀,還分封了他的後代于杞,武王誅殺了紂王,還分封了他的後代于宋。先王都可以分封,難道漢王分封就錯了嗎?」

  酈食其振振有詞,似乎天衣無縫,無懈可擊。

  「可是,」張良回答說:「昔日商武伐桀紂而又能分封他們的後代,是因商武自信能牢牢控制他們,可以制他們的死命。請問,漢王今日能控制項羽,制他於死命嗎?」

  酈食其瞠目以對。

  張良蘸酒在圈裡寫了個一字,然後又畫了一個圖說:「這就是第一個不可的道理。」

  「請問子房先生,今日漢王討秦,與湯武伐桀紂有何遜色之處?」

  「然而時移世易了,當年武王入殷,可以表彰賢人商容之故里,憑弔賢臣箕子之故居,加封忠良比干之墓,請問今日陛下可以嗎?這是第二個不可的理由。」

  劉邦點頭贊同,又問:「還有呢?」

  「再說,當年武王能夠發矩橋之栗,散鹿台之財,用以救濟天下貧窮之民。此時此境,漢王有力量行此義舉嗎?這是第三個不可的道理。」

  嚴峻的現實迫使大家默認了。

  「還有,武王戰勝段紂王以後,偃武備而治禮樂,倒載干戈,表示不再用它,請問先生,時至今日,漢王能偃旗息鼓嗎?這是不可之四。」

  劉邦的頭慢慢垂下了,酈食其也面有難色。

  張良站了起來,在席前來回踱步,繼續侃侃而談:「漢王能像先王那樣將戰馬放到華山,敢向天下表示不再乘用嗎?這是不可之五。同樣,漢王能效法先王,讓牛在桃林的山谷中歇息,不再運送軍糧嗎?這是不可之六。」

  張良一席話,轟毀了近年劉邦想分封諸侯的幻想。讓他清醒地認識到自己的困難處境和有限力量。但他仍然覺得張良的六點詰難,並未曾使他徹底折服,他仍不服輸地說:

  「話雖如此,子房,當前分封六國諸侯,最根本一點,還是想從多方面牽制項羽。不然的話,將何以度過目前的難關?」

  酈食其在沮喪中便抓住了反駁的關鍵;「漢王說得對,現今最緊迫的,是要聯絡更多的人與漢王一道,共同戰勝項羽!」

  「先生說到要害之處了!」張良激動起來,「要天下豪傑與漢王共取天下,可是,問題恰恰在於,天下眾多豪傑拋開父老妻兒,離開祖先墓地,告別了鄉土故舊,來投奔陛下,不過是盼望成功之後,能獲得尺寸的封土。如果漢王把土地全部封給了六國之後,這些立有戰功的人,還有什麼希望?還能靠他們去打天下嗎?值得漢王深思啊!這就是第七個不可。」

  酈食其突然想到了一個可以擊中張良要害的問題,他也站了起來說:

  「我還有一個難以理解的問題,請教子房。」

  「請講。」

  「我聽人說,子房先生曾竭盡全力擁立韓王成,還差點為此丟了性命。而今,又偏力說不可立六國之後,先生之言與行何其相悖也!」

  高陽酒徒的這番話,的確揭開了張良心靈深處那塊血淋淋的傷疤,頓時他的臉唰的一下變白了。那一幕幕雖然過去但永遠不會暗淡的畫面,又一下子浮現在他的眼前,令他羞愧難當,令他痛心疾首。人的一輩子不可能不幹錯事和蠢事,然而沒有那一件往事,有他竭盡全力去輔佐一位昏憒卑鄙的韓王,更使他感到畢生蒙受莫大的恥辱。沒有想到酈食其今天竟然利用這件事來攻擊和嘲弄他。不過他轉而一想,這件事天下皆知,也沒有什麼可隱瞞的,君子之過如日月之蝕,讓他說去吧!

  張良坦然大笑起來。

  他對酈食其誠摯地說:「先生真不失為一辯士,能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可是先生聽說過一句民諺吧,這就是『吃一塹長一智』,我今日之所以力勸漢王不要再立六國之後,正是因為有昔日慘痛的教訓。當今分封六國之後,如果項羽不強大倒也罷了,如果項羽更加強大,六國只有折服於他,倒向他的,還能老老實實來向漢王稱臣嗎?這是不可之八!」

  劉邦剛扒了一大口飯塞在嘴裡,猛地吐了出來,指著酈食其罵道:

  「你這個魚木腦袋,滿肚皮的書算是白讀了,差點誤了老子的大事!」

  酈食其此時情緒沮喪,面如土色,靈魂生竅,他生怕劉邦一怒之下砍了他的腦袋,六國相印的美夢沒有做成,反而成了一個冤鬼,忙跪地叩頭說:

  「漢王息、息怒,臣、臣原、原是為別的事而來,聽漢王說起分、分封,便亂叫附和,差點誤了大事!」

  劉邦問:「你有什麼事要稟報?起來說吧!」

  酈食其站起來說道:「臣本以為,今燕趙已定,只有齊還沒有攻下。如今田廣控制著千里的齊國土地,田間率領著二十萬之眾盤踞著曆城。田氏家族十分強盛,背靠大海和泰山,憑藉江河之險,南邊又與楚相近,他們狡詐多變,漢王雖然派遣了幾十萬軍隊北上,看來也不是一年半載可以攻下的。請漢王准許我帶著陛下的詔書,前去說服齊王歸順。」

  劉邦掉過頭來看著張良:「子房以為如何?」

  張良點頭表示贊許:「廣野君的建議可行,當今之計就是要使楚之外的一切大小諸侯,都來歸順漢王,共同反楚,何愁項羽不敗。」

  劉邦叫酈食其快把金印拿去銷毀,然後即日起程北上。

  酈食其剛走了出去,劉邦和張良便得到一個令人驚喜的消息:亞父范增因為背上的毒瘡迸發,還沒有走到彭城,就死在了回鄉的路上,沒有能夠回到故鄉居巢。

  范增之死使劉邦去掉了一個心腹大患。最近劉邦向項羽求和,頭一個最堅決的反對者就是範增,他竭力鼓動項羽佔據敖倉、攻打滎陽,制劉邦於死地。

  因此劉邦採納了陳平的計策,拿出重金收買楚軍將士,儘量在項羽面前說範增的壞話,離間他們的關係。

  特別是有一次,項羽派使者來見漢王,先故意按高規格的「太牢」標準設宴,就是有全牛、羊、豬的最恭敬、最豐盛的筵席。等到項羽的使者入席,接待者故作驚訝地說:

  「啊,我們還以為是亞父派來的使者,原來是項王的人!」

  於是侍者便把豐盛的太牢之宴通通撤了下去,然後端上一些粗糙惡劣的食品給項羽的使者吃。使者一回去,就在霸王面前說范增的壞話,引起項羽對範增的懷疑,以為他暗通劉邦,便削減了他手中的軍權。

  範增是何等倔強的人物,豈能忍受這般窩囊氣,他已是七十五歲高齡的老叟了,鬚髮皓然,風觸殘年,再加上背上最近又長了一個毒瘡,疼痛加劇。一氣之下,他便跑去向項羽說:「如今天下的事大局已定,霸王好自為之!我也是不久于人世的人了,希望准許我這把老骨頭埋葬在故鄉的土地上。」

  霸王放走了範增,這位老人在歸途中怨哀的死去,魂兮難歸故鄉!即使範增不走,也活不了多久。但是他與項羽的訣別和死亡,是項羽成為孤家寡人的轉折和象徵。范增之死,是霸王走向悲劇的不祥預兆,正像一棵大樹飄落的一片黃葉。

  其實真正狡獪的是範增,他才真是鷹視狼顧之人。項羽雖然殘暴,卻也十分天真。範增若在,可以使他的天真不致被別人利用;範增若去,他的天真就最終致他於死命。

  當劉邦和張良正在談論著範增之死,陳平和紀信走了進來。

  一個精密的突圍計劃已經形成。

  預定今晚夜半時分,滎陽城將東門大開,火把照得如同白晝。

  突然從滎陽城裡跑出兩千多位女子,讓楚軍一個個看傻了眼!

  緊接著只見紀信裝扮的漢王,乘著一輛以黃繒為蓋,車衡的左方豎羽毛幢的鑾輿,他大聲呼叫著:「糧食已盡,漢王降楚!」直奔楚營而走。

  當楚軍完全趕到東門圍觀漢王投降的壯觀場面時。真正的漢王已率領著數十騎,悄悄地從西門出城,逃往成皋,然後入關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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