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一五


  張良大聲吟誦著老先生教授他的莊子的話:「指窮於為薪,火傳也,不知其盡也。先生,魂兮歸來!」

  熱淚淋濕了他胸前衣襟。

  他掩埋了先生遺體之後,又在這間孤獨的木屋裡讀了兩個月的書,下山來到下邳郊外,找了一個僻靜的地方住了下來。

  待他把一切安頓好之後,又悄悄上山把那些竹簡背下山來,藏在一個令人難以發現的山洞裡。然後,一卷一卷地取回來,閉門攻讀,打發寂寞的流亡時日。

  當他讀到孔子的「逝者如斯乎,不舍晝夜」時,胸中憂憤難平。歲月就像流水一般,日日夜夜在身旁流逝,永不回復。

  我難道就如此這般在蟄伏的流亡生涯中終此一生?

  天空,何時響起震天的驚雷?!

  第六章 屺上,拂曉奇遇

  〖這是一個難解的千古之謎。蘇武曾專門為此撰寫了一篇《留侯論》,他是如此解讀這個千古之謎的:「夫老人者,以為子房才有餘而憂其度量之不足,故深折其少年剛銳之氣,使之忍小憤而就大謀。」〗

  晚霞如火,金色的霞光染得河水泛著多彩的光斑,在緩緩流動的河面上跳蕩。

  張良沿著下邳城郊外的一條小河漫步,他邊走邊饒有趣味地觀看著那淙淙流淌的河水,在一塊塊石頭上激起的浪花。一條河水,從山澗小溪到流入東海的滔滔大江,要遭遇多少撞擊?然而每一次撞擊,又會綻放出一朵決不重複的美麗的花朵。

  這時他聽見前邊隱隱傳來一個男人沙啞而蒼涼的歌聲。他尋聲走去,歌聲變得越來越清晰了: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前面有一座石拱橋,在橋欄上坐著一個蓬發垢面的老人,滿頭亂蓬蓬的白髮,滿臉亂蓬蓬的鬍鬚。把一張醉得通紅的臉,映襯得格外的醒目。再加上一束金燦燦的夕陽,正投射到他的臉上,顯得特別神奇奪目。

  他仰望著一張臉,眯著雙眼忘情地高聲唱著,一條腿架在另一條腿上,懸在河上隨著歌聲的節奏搖晃。唱著唱著,腳上的一隻破鞋,一下子掉入河中。他微微睜開雙眼,瞥見了正走上橋頭的張良。

  「喂,年輕人,下去把那只鞋與我拾起來!」

  張良在一瞬間愣住了,心中湧起了極大的反感。這個醉漢,竟然傲慢無禮到要別人下河去給他拾鞋!他感到一種人格的侮辱,本想上前將他揍個半死,讓他從酒醉中清醒過來。但他立刻轉念一想,算了,何必與一個醉漢計較,他不屑一顧地擦身而過,抬頭回望西天的雲彩。

  老頭子對他這些舉動,連看也不看一眼,仍然用令人難以容忍的口氣大聲喊道:「喂,年輕人,你沒有聽見嗎?叫你把鞋給我拾起來!」

  張良猛地轉過身來,一動不動地站著,臉上青一陣紫一陣。要說他是一個無知的老叟吧,聽他唱的「滄浪之水」,卻又是那般意味深長,令人久久難忘。可為什麼又如此愚頑顢頇,使人憎惡?看在他吟唱出了那麼一首美好動人的歌,再加上他又是那麼一把年紀了,幫他一回也無妨,何必生這種人的氣?平時不是經常告誡自己,要吃得虧,受得氣,能屈能伸嗎?怎麼遇到一點小事,就不能克制自己呢?

  他默默地下到河底,拾起那只又髒又破的鞋,來到老叟面前,伸手遞給他,心想這下總該滿意了吧?

  沒想到這糟老頭連手也懶得伸一下,用下巴向那只光腳點了一點,竟然說:

  「把它給我穿上呀!」

  得寸進尺,這老叟也真太過份了。

  張良提著那只破鞋,扔也不是,穿也不是,世上還真難遇上這般刁鑽古怪、毫無自知之明的人。穿就穿,看你又還能再說些什麼?

  他突然想起「老吾老以及人之老」這句話,心裡也就平靜多了。

  他一聲不響地蹲下去,把那只鞋給老叟穿上。

  這怪老頭連一個謝字也沒有,站起身來伸了一個懶腰,然後仰天大笑而去。當他的身影消失在叢林以後,遠遠地又傳來沙啞而蒼涼的歌聲:

  滄浪之水清兮,可以濯吾纓。
  滄浪之水濁兮,可以濯吾足。

  歌聲漸漸的微弱下去,在黃昏的原野上如泣如訴。

  夕陽的餘暉已經熄滅,暮靄在大地升起。蒼茫的暮色中,張良獨立橋頭,他的胸中充滿著一種奇異的感覺,他覺得這個怪異的老叟,絕非凡俗之人。他那沉雄的歌聲,犀利的目光和奇特的笑聲告訴他,人世間最神秘的東西就是人,人也決非一眼可以看透,一句話可以說清的,切莫因為自己的無知與傲慢而與一個真正稱得上人的人失之交臂。

  他慶倖自己克制了魯莽。

  正在這時,有一個聲音從他身後傳來,響在他的耳邊:「孺子可教也!你五日之後天明之前再來這裡,我有話對你說。」

  張良猛然回過頭來,只見叢林邊的斜坡上立著一個人影,正是那位老叟,說完又轉身消失在夜色之中。

  這時,暮色蒼茫,大地沉寂。

  他懷揣著一種難以抑制的神秘而興奮的誘惑,五天后的清晨,他將會帶來什麼?他作出了好多好多的猜測,但都覺得不太可能。

  他徹夜難眠。

  會不會又是一個「信陵君的子孫?」難道說官府發現了他的什麼可疑的行蹤,派人試探他來了?不能不防!

  五天之後,天色微明,他急匆匆地趕到橋邊。黎明前十分沉靜,只聽得見河水流淌的嘩嘩喧響。

  他又聽見了老叟的笑聲,像烏鴉的鳴叫。他來到他的面前:

  「小子,你還認識我嗎?哈哈……」

  旅店老闆?!那夜在荒野裡他竟然沒有死?

  突然,叢林裡一片通明,火光映天,密密麻麻的士兵劍拔弩張,向他逼進……

  他急忙轉身跳進河中,沒想到那淺淺的河底,突然變成了懸崖,深深的無底的懸崖,他墜落著、墜落著,天旋地轉……

  他驚醒過來,一臉的冷汗。

  窗口已經發白。糟了!他翻身下床,披衣往外奔跑。

  曙光初露,田野籠罩著乳白色的晨霧。他一口氣跑到河邊,遠遠就看見老叟已端然坐在橋欄上,他不好意思地垂手恭敬地立在老人身旁。

  老人頗有些憤慨:「年輕人豈可言而無信!我老叟竟然還比你先到,像話麼?」

  張良滿臉通紅,囁嚅地說:「慚愧得很。為著與老先生相見,我激動得一夜不曾合眼。誰知天快亮時又一下子睡著了……」

  「別說了,回去吧,再等五日,早點來!」

  老人起身,拂袖而去。

  五天前的老叟與今天的老叟簡直判若兩人,一個是落拓不羈、玩世不恭,一個是莊重嚴肅、深沉難測。他究竟是一個什麼樣的人?

  又過去五日,這天晚上他早早入睡,猜測也是徒勞,乾脆好好睡他一覺,明日早點去看個究竟。第二天天不見亮,他就起床向河邊走去。大地還是黑沉沉的,他摸黑到了橋邊,心想今天再沒有什麼藉口了吧?

  張良從拱橋的這頭,踏著一級一級的臺階,剛登上橋面的最高處,一眼就望見那邊的橋頭有一個黑黢黢的人影坐在橋欄邊,還沒有等他開口,就聽見一個聲音嚴厲地問道:

  「又來遲了吧?今天又作何解釋呢?」

  張良一時語塞,不知說什麼好,只好說:「今天我天不見亮就趕到這裡,沒想到仍然遲到了……」

  老叟一點也不諒解他:「一個人連赴約都趕不到,還能幹什麼大事呢?兩次失約,還能讓別人信任你嗎?看來你我沒有這個緣份,你還是請回吧,明天就不必來了,我不想和一個言而無信的人交往。」

  說完,起身離去。

  「老先生息怒。晚生決非有意怠慢先生,聽到先生相召,有所賜教,我激動得徹夜難眠。想我一生顛沛頓挫,飽經磨難,雖立志治國平天下,但早過而立之年,至今一事無成。望先生之賜教,如大旱之望雲霓。晚生決非淺薄浪蕩的紈絝子弟,望先生再給一次機會,先生教誨之恩,我當銘刻在心,終生不忘。」

  這一番情辭懇切的話語,終於將老人感動,他回過身來隻說了一句話:「事不過三,再過五日後來。」然後頭也不回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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