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
一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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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在這時,一陣風猛然吹來,火把一下子被吹滅了,張良趁此機會掉頭便跑,二人在後面窮追不捨。 他拼命奔逃,天黑看不見路,只有不顧命地往前狂奔,即使前面是萬丈深淵也顧不得了。邊跑邊聽見後面在喊:「跑快點,別讓這小子溜掉了!」 他跑著跑著,一頭栽進了一個深坑裡,轟的一聲,兩眼一黑,便什麼也不知道了。 不知過了多久?也不知在什麼地方?他覺得好像是一陣冷雨,澆在他的臉上,冰涼冰涼的,慢慢地他醒了過來。 有一個人抱著他,在使勁搖晃著他,並在他臉上潑涼水,他才猛然間想起了先前被追趕的事來。他明白自己肯定被那位狡猾的旅店老闆捉住了,成了他攫取重賞的獵物。只要被他送到官府,肯定要被裝在籠子裡,用重兵押解到咸陽,斬首示眾,暴屍於市,用以警戒那些企圖謀反的人。人生一世,命運多舛,沒想到秦始皇布下天羅地網,大索天下十日,都奈何他不得,卻未能逃脫一位旅店老闆的算計!也罷了,壯烈一死,讓天下震驚,到九泉之下去與倉海君、田仲兄相聚吧!他不由得大聲對旅店老闆說: 「快快送我到朝廷領賞吧,我雖被殺,卻可以名垂青史,你雖可以獲重賞,只能遺臭人間!」 抱著他的那人笑了起來。 「商賈見利忘義,還有什麼可笑的?」 那人還在發笑。張良突然感覺到這人的笑聲和先前那個笑聲,判若兩人。他用力掙扎著,吃驚地問道: 「你究竟是誰?要把我怎麼樣?」 「義士放心,我是專門來救你的。」 「素昧平生,你為什麼要來救我?」 「有人見利忘義,但也有人捨身取義。義士大義凜然,必然得道多助。那兩個歹徒已被我收拾了,你趕緊離開這裡,我是受人之托來救你的,快去吧,天亮之後恐怕又生變故!」 張良掙扎著站了起來,發現背上的遺骨依然還在,他整理好背上的包袱,向這位素不相識、連樣子也未曾看清的人深深一拜,告辭而去了。 兩天以後,他背著骨骸又走過鐵匠鋪,他想前去拜見那位啞巴鐵匠師傅,但只見店門緊閉,鐵匠師徒倆已不知去向。 他第三次上烏鷲嶺,將田仲的遺骨安葬在他母親的墓旁,讓母子之墓永遠與青山同在,安息在這安寧靜謐,無人世紛爭的世界裡。 他在田仲留給他的這間獵人的木屋住了下來。田仲下山時曾告訴他,他雖然已經有不再回山的打算,但仍然在這間森林木屋裡作了充分地儲存,以便在危急的時刻有個退避之所。張良決定在這遠離塵世的地方住下來,好好想一想這前半輩子的事。一個人,雖不能像孔子那樣「一日三省吾身」,至少一輩子總得認真地對自己審視幾次,否則渾渾噩噩、庸庸碌碌,何以終此一生? 這裡,木屋的四周堆滿劈好的木柴,他在石砌的爐膛裡生起火來,再從林間飛瀑打來清泉。有了熊熊爐火,有了熱氣蒸騰的沸水,冰涼的木屋裡,立刻有了生氣,充滿了濕暖的氣氛。 張良喝著甘甜的泉水,啃齧著風乾的鹿肉、豹肉,在青山飛瀑中,在明月清風下,他自己感到從靈魂到肉體,都經過了一番徹底的漂洗,那些日夜困擾著自己的浮躁與煩憂頓時消減了許多。 獨自佇立山頭,遠望著如黛的青山,他不停地叩問自己:我是個可悲的懦夫嗎?我是個知難而退者嗎?當然不是。對於一個滅六國統一天下的君王,我尚且敢在博浪沙向他擲去一個大鐵錐,這一聲巨響,千百年之後都不會消逝,也真可謂「膽大包天」了! 沒有勇,不敢和強者挑戰;然而單憑勇,也不能戰勝強者。 他望見對面那座聳入雲霄的高峰,秦始皇的確也是一座巨峰,堪稱千古一帝。人可撼山,但不是如共工怒觸不周山那樣,真正的「天柱」是用頭撞不倒的,單憑血濺五步的膽氣是不行的。到頭來只不過是在聶政、荊軻、專諸、高漸離等輩之後,多增加一顆血淋淋的人頭而已。 他不是怕死,而是怕死得太不值。 他的心靈深處越來越強烈地產生了一種饑渴感:誰能教我? 已過「而立」之年,方才悟到這個道理,他感到太遲了, 一日下午,天下著小雨,他出門來取木柴,驚訝地看見一個渾身泥濘的人,拄著一根木杖,背著一個大包袱,走得很慢很慢,許久才擲動一步,吃力地向木屋走來。 鑒於那位「信陵君」後代的教訓,張良隱身屋後觀察動靜。他看見這個人走來離木屋還有幾丈遠,突然匍匐在地,久久地一動不動,好像死去的樣子。 他趕忙上前將他扶起,老人已昏迷不醒。扶進屋裡,讓他靠在火爐邊,暖和了一陣,才醒了過來,再喝了幾口熱湯,總算緩過氣來了。 張良取出自己的乾淨衣服讓他換上,幾塊幹肉下肚,再飲一盅酒,他又恢復了活力。 他慢慢解開那個泥濘的包袱,裡面是一捆一捆的竹簡。張良拿起一看,正是春秋戰國時期諸子百家的典藉,不禁喜出望外。有如一個饑渴的餓漢,發現了一桌豐盛的筵席。 「老人家,你把這麼多典藉背上山來幹什麼?要不是被我發現,還可能凍死在這深山野嶺,你究竟為的什麼?」 「你還不知道嗎?秦始皇已經詔今天下,收繳除醫書、農書之外的所有書籍,集中起來一把火而焚之!」 張良大為震驚:「竟有這等怪事?!」 老人又喝下一口熱湯,喘了口氣說:「不僅如此,已經有四百六十多名儒生被秦始皇活埋了!即使不死者,已被抄繳了諸子經典。不少儒生一聽到這個消息,就已經把耗費畢生精力抄寫的竹簡和木簡焚燒了,只求能夠苟全性命,這樣下去先人的典藉不就毀滅殆盡了嗎?」 「那你老先生何不將這些竹簡焚燒了事,還冒著性命背上這高山大嶺來幹什麼?」 老人聞言,不禁熱淚滂沱,唏噓而泣,對曰:「真是楚國的屈子大夫說得好,世人皆醉我獨醒!孟子教人要優以天下,樂以天下。天地不能無日月之光,人世若無先哲賢人的經典,豈不著漫漫長夜嗎?人不都如狼奔豕突一般,無仁無義,無禮無智嗎?如果真是如此,那麼人不都成了聾啞癡呆,成了行屍走肉,活著還有什麼價值?即使我為保存這些先賢典藉喪生,卻為子孫後代留下了智慧和光明,這就像莊子所說的,火把的燃燒是有窮盡的,火種卻傳續下去,永不熄滅,難道不正是這個道理嗎?」 這一番飽含血淚的肺腑之言,對於張良來說,真有如發瞶震聾,豁然開朗。他頓時覺得,眼前的這位老人真是一位令人仰止的聖者呀!真有如漫漫長夜之中,望見了東方天際升起一顆耀眼的啟明星。 張良肅然起身,向老人深深一拜道:「張良今生今世能與老先生相逢,真是一大幸運。如果先生不棄,趁在山上避難之日,能否與我講授這些典藉,以啟發愚鈍,我將銘記終生!」 老人萬分興奮,激動地說:「蒙你救命之恩,理所應當報答。再說,我不但將聖賢的典藉保存下來,而且還傳諸其人,這難道不是一件功德無量的大事嗎?真是『孺子可教』呀!」 從第二天開始,老儒生和張良就在一塊平坦的磐石上席地而坐,一個高壇講經,一個洗耳恭聽。一卷一卷的竹簡,打開來又卷攏,月亮圓了三次又缺了三次,不知不覺就過了三個月。 一天,天氣晴好,金色的陽光映照得千山萬壑格外的輝煌。老儒生端坐在磐石上侃侃而談,語調鏗鏘,聲音洪亮,在山間激起陣陣回音: 「孟子曰:『天下有道,以道殉身;天下無道,以身殉道。』孟子又曰:『生我所欲也,義亦我所欲也,二者不可得兼,捨身而取義也……』」 這抑揚頓挫的聲調中,張良正聽得迴腸盪氣,突然看見老先生慢慢地低下頭來,臉上出現了痛苦的表情,然後緩緩地向後倒了下去。 張良趕緊上去抱住他:「先生、先生!你怎麼啦?先生……」 老儒生睜開雙眼,用微弱的聲音吃力地說:「我……心如刀絞……但我死而無憾……只可惜……我這裡……還缺少……兵……書……」 說完老儒生停止了呼吸。 張良悲痛地仰天歎息:「蒼天,你為何總將我所敬所愛的人一個個奪去?何其不公呵!你是要讓我孤零零地活在人世間,經歷痛苦的煎熬嗎?我的命運為什麼如此多舛?告訴我,蒼天!」 烏雲蔽日,蒼山如墨。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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