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謀聖張良 | 上頁 下頁


  荊軻對他說:「我雖曾為韓國除奸,後來被暴屍于市,姊弟二人都為韓國而死,其實我並非韓人,而是齊人。聽你的話好像你是韓國人?」

  他回答道:「我出身韓國公族,祖父開地曾相韓昭侯、宣惠王和襄哀王。我父名平,也曾相厘王與悼惠王,已于悼惠王二十三年病逝,我當時還只有兩歲,是個不懂事的孩子。父親死後二十年韓國被強秦所滅。荊軻壯士為齊人,尚且能伸張正義為韓除好。我如今國破家亡,難道還能苟且偷生?」

  「不過,」高漸離接過話頭,「我們三位刺秦時,列國尚存,今日天下歸一,秦王愈加不可一世,沒有超人膽識,絕對不敢幹這一驚天動地之壯舉。只不過,和我們當年相比,更是以卵擊石了。」

  他抬起頭來,用懷疑的眼光望著高漸離:「晚生聽先生所言,是否是說我孤身一人不避其鋒,好像有些不智?那麼我想請教,先生當年雙目失明,尚且能於築中灌鉛,用以襲擊秦王,這不明明是孤注一擲麼?」

  「年輕人血氣方剛,怎知道高先生當日苦衷!想當初我與高先生在燕國,他以殺狗為業,擊築聞名。我倆飲酒放歌,樂則大笑,悲則大哭,旁若無人,何等豪爽!後來秦始皇召高先生去為他擊築,用藥熏瞎了他的雙眼,他不甘心這般隱忍苟活,屈辱偷生,雖然最後舉築擊秦始皇不中而被誅,但他一身豪氣卻令秦王喪膽。大丈夫就是應該在關鍵時刻,無所畏懼地挺身而出!」荊軻一番擲地有聲的話,確實不愧為易水悲歌的壯士。

  「晚輩在被追捕之中顛沛流離,生死難測。我時時叩問自己,妄圖以超人之膽,行突然之舉,借瞬間之變,謀暴秦之傾覆,究竟是智還是不智?三位前輩都是大勇過人之蓋世英雄,為什麼終究不能阻止強秦兼併,不能損秦王毫毛一根?請壯士指教我!」

  突然,三位壯士「刷」地一躍而起,只見荊軻怒不可遏地伸出一隻手來,抓住他的衣襟提了起來:

  「小子乳臭未乾,竟大膽狂妄地貶損起我等來了!想那秦王尚且被我追趕得在殿前狼狽奔竄,你算什麼東西!」

  當面一拳向他猛擊過來,打得他雙眼金星四濺,仰面倒地……

  猛然醒來,才覺是一場惡夢,滿臉冷汗,心還在狂跳不止。

  他向山洞之外望去,晨曦微露,林鳥啁啾,六七天來奔波逃亡,還沒有睡過這樣一個好覺,此刻覺得渾身輕爽多了。

  要不是昨天發現那位信使,獨自一人找到那個僻靜的水塘邊喝水和飲馬,他乘機悄悄抱起一塊大石頭,來到他身後猛砸下去,才改裝成了這一身打扮。

  他本想借這身護身符,正大光明地沿著馳道東去,仍然逃到東海之濱,去到倉海君那兒尋個落腳之處,再從長計議。誰知半路上遇見那位亭長擋道,他本想逃命要緊,不去管那些事的,但一見淑子姑娘原來是代他受過,又於心不忍,設計救了淑子姑娘。現在他當然不敢東去了,萬一在前邊地界又碰上那位亭長,豈不自投羅網?

  昨夜一頓飽餐,到現在胃裡還有飽脹之感,尚不感到饑餓,即使真的餓了,非到萬不得已,向老人討的那一袋饃,是不能輕易食用的。「大索天下十日」還有三天,誰知道氣急敗壞的秦始皇,還會不會大索天下百日呢?一個人如果真是長期逃亡,整天朝不慮夕、饑不能食、困不能息,再堅強的人也會散架,甚至精神崩潰、發瘋失常。好幾次走投無路的時刻,他真想一死了之。普天之下莫非王土,最終還能逃得出秦始皇的掌心麼?

  不過,他馬上又否定了自己怯懦的想法,堂堂男子漢大丈夫,要死就大無畏地挺身而出,我就是刺殺秦始皇的刺客,要剮要殺悉聽尊便,腦袋落地也要把地上砸它個坑,也要震得天下人心咚咚直跳!

  他記起幼時發蒙之時,母親從箱筐深處,莊重地捧出一個包裹,將包皮一層一層地揭開,露出了一卷竹簡,上面用大篆書寫著一段文字。母親命他和弟弟跪在父親的靈位前,悲戚地對他和弟弟說:

  「我兒好生聽著,你父親為韓國兩代君王的臣相,歸天之時你兄弟倆都還十分年幼,尚不懂事,伏案寫下了這一段聖賢之言,為你倆今後立身做人之本。兒今已一天天長大,開始懂事了。今天特別在你父親的靈位前,將你父的遺簡交會你兄弟倆,以慰你父在天之靈。」

  他和弟弟雙手接過遺簡,共同將它展開,只見竹筒上用大篆書寫著哲人孟軻的一段格言:

  「天將降大任於斯人也,必將苦其心志、勞其筋骨、餓其體膚、空乏其身,行拂亂其所為,所以動心忍性,曾益其所不能。」

  只要那一卷髮黃的竹簡,那父親鐵鑄般的篆書浮現在他眼前,就使他感到汗顏,也感到振奮,再也不敢有任何輕生的念頭。他必須活下去,天下之大,何處沒有藏身之地?更何況秦始皇並沒有點名道姓,畫影捉拿,可見還並不知道刺客的真實姓名。只要再熬過三日,等「大索天下十日」的期限一過,他便隱名埋姓潛入民間,如鳥入林,如龍潛淵。你秦始皇再一手遮天,又其奈我何?人生一世,路途漫漫,豈能遇窮途而輕生!命運多舛,起起落落,經歷上「大索天下十日」的困境和磨難,我豈能知難而退?

  想當年母親曾撫著他暗自飲泣,長籲短歎,他抬起一雙不懂事的眼睛,望著母親悲戚的容顏,不解地問:

  「母親為何撫著兒長籲短歎,悲傷落淚?」

  母親道:「看你兄弟倆同為一母所生,兄卻像弟,弟卻像兄。特別是你,生得身體單薄,貌女相,外人常誤以為我生有一男一女,弟為兄你為妹。我家雖為相府,怎奈你父早亡,而你又年幼,又如此孱弱,身為長子,今後如何支撐門庭?」

  是的,長大之後,他也曾經常窺鏡自視,扶頰長歎,我為何不能生得更孔武霸悍一些?今天下分裂,列國爭霸,更是各種人傑叱吒風雲之時,我卻貌如優伶、纖弱文靜,怎麼能混跡江湖、號令天下?

  想到這裡,自己也不禁豁然開朗、啞然失笑。

  呵,原來如此!

  七天前在博浪沙與義兄行刺秦始皇之後,各自分手,倉惶逃遁,在一山道上曾被一位亭長追趕過。幸好他健步如飛,把那位亭長甩掉了。肯定是那位亭長在他身後追趕時,看見他的身形容貌,誤以為他是一個女子,女扮男裝行刺始皇帝。所以才下令「大索天下十日」,追捕一位女扮男裝的刺客!

  好一位精明過人的秦始皇,也有糊塗的時候!

  想到這裡,他忍不住笑出聲來。天下三十六郡,各郡縣出動大軍,層層設卡,家家搜查,弄得雞飛狗跳,人人自危,卻是在搜捕一位子虛烏有之人。大索天下十日,豈不滑天下之大稽?

  沒想到他這般令母親憂傷、讓自己煩惱的長相,反而成了逢凶化吉的護身符。天意乎,命運乎?

  欣慰只在一瞬間掠過,他立即又陷入了深深的憂思。

  他無時無刻不牽掛著那位和他結為刎頸之交的義兄田仲,那位將百多斤鐵錐揮舞得水潑不進的大力士。他能逃出天羅地網嗎?如果他有幸死裡逃生,如今又在何處藏身?如果被捉住了,這位錚錚鐵漢,決不會賣友求榮、苟且偷生,可是他不就為自己捨身取義了麼?萬一真是如此,不,很大的可能就是如此,那我將無地自容,終生難安!

  他背靠著石窟冰涼的岩壁,望著山下遠處那如帶的馳道上,不時滾過一陣黃土灰塵,今天搜索得更密更緊了。

  他想起自己早已經過了「而立」之年,還身陷絕境,隻身流亡,十二年前那場國破家亡的變故,始終烙印在他的心中,永遠也難以模糊和淡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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