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老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〇一


  為了增加生活樂趣,沒事兒時,她故意找些趣事兒幹。她的頭髮又黑又密,攏起來,就有恁大一把呢。她凝起眸子,抿著嘴,偷笑一般的,輕輕地,慢慢地,將那黑髮往上攏起,一下兒,一下兒,手指頭慢慢動著。一下兒又一下兒地將頭頂挽起一個高髮髻。挽好後,對著銅鏡看一看,笑一笑,然後再把頭髮散開,以便接著再去挽。她把頭髮紮成兩條又粗又長的大辮子,將辮子在頭頂上面盤起來,挽成髮髻模樣,將沒盤完的兩段辮子在上邊圈成兩個圓圈子,對著銅鏡又笑笑。更有趣的是:她從灌木叢那裡撅來幾根帶著綠葉的小荊條,掐幾朵野花,又從柏樹上弄來幾枝小柏枝。她將那枝條編成碗口一般的小花環,將柏枝和野花插在一圈花環上。接下去,把頭髮挽成個高髻之上帶牛角,後腦勺垂下一條粗辮子,貼根兒紮上紅繩繩,其餘部分,不擰不辮,讓它自然的舒松下來。接下去,把花環戴在髮髻上,對著鏡子抿嘴笑。伯陽先生看見了,不僅不譏笑,還慶賀似的為她笑,笑得白胡亂動彈。多好的閨女,又是多俏的孩兒!黑黑的頭髮,秀麗的花環,鵝蛋臉蛋兒,襯著那雪白裙子、淺紫中衣、墨綠色的鑲著黃邊兒的坎肩,多麼俊氣!

  除擺弄髮型之外,她還有另外一項自我玩樂的趣事,那就是「點石成畫」的小遊戲。她偷偷弄來一塊象八磚那樣形狀的石塊子。每當伯陽先生飯後動筆著寫之時,她就坐在自己屋裡,關起門來,偷偷地用尖錐在石板面上鑽小眼兒。一個小眼兒挨一個小眼兒,鑽得都有半指深。這些小眼兒依次排開,原來是一條彎彎的線。她鑽小眼兒並不是一次鑽完,而是一天只鑽十多個。日子長了,隨著小眼的增多,彎線越來越長,形成了一個個的小輪廓。只要你稍一留意就能看出,原來這是一幅畫。畫上共有三樣東西:一是一位長鬍子老人握筆在寫著什麼;二是一輪太陽在照耀;三是一個說男不男、說女不女、沒有嘴的小孩頭。這時你才明白了,噢,原來她所反映的就是伯陽先生的隱寫生涯呀。她偷偷地將這石畫弄到那小桶粗細的水泉裡。意思是落井下石,永遠不讓人知道(有一段傳說,上面說:有一年,一群孩子在隱陽山遺址上刨樹,掘出一個石頭片。石片上面以點聯線,畫有一幅形意畫,上有一長胡老人在寫作。太陽當頭照耀著。說不了那是什麼意思,真奇怪,老人身旁畫著個不男不女、沒有嘴的小孩頭。說不知道那是什麼意思,其實這意思是很清楚的。所不清楚之處,是沒有指明那刨樹者是哪年哪月哪朝人。傳說裡的石片雖無實物於眼前存在,但是,這傳說畢竟是可以反映伯陽先生隱居隱山之時的一段隱寫生活呢)。

  筆鋒還回隱山隱宅之內。梅嬴除在隱宅自尋生活樂趣之外,有時也隨秘密前來的舅舅一塊秘密出山,到伯陽先生家故宅上去。每到這時,舅舅就說她是從外邊某某地方回來的。舅舅示意她,要為先生守密,她總是笑著點頭說:「啊,啊,啊,」那意思是,「我,知道」。

  伯陽先生疼梅嬴,就象疼自己的親孫女兒一樣。他見她對自己侍候得那樣周到,很是為之感動。他見她做飯太辛苦,有時就停下筆來,主動幫她去燒火。有一次,梅嬴將灶膛裡柴禾燒得盡冒生煙,用手抹著被熏出來的眼淚站在一邊。伯陽先生彎腰去調柴禾,嘴裡說著:「這燃燒也要重自然,不可偏倚,不可勉強,要講適中。柴禾少了接不上氣,柴禾多了不透火,柴禾太靠外了燒不勻,柴禾太靠裡了它悶道。」一面說,一面做出樣子叫她看。他燒得那火焰又勻又旺又透火。

  「啊,啊,啊。」梅嬴笑著,一面稱讚,一面催他快到堂屋去。那意思是,「您老人家別耽誤,去幹您的活兒,或是到那裡去歇著。」

  時間像是看不見的流水一般,輕輕地絲毫也沒有聲息地向著人們的身後流動著。

  在後來的一段時間裡,伯陽先生寫作之事,步履就不輕鬆了。不僅不輕鬆,而且邁步越發緊促、越發艱難了。他的這部巨型大著越來越加難寫了。內容越來越多,頭緒越來越亂,複雜紛紜,浩如煙海,筆者如在汪洋,簡直無法泅渡了。這部書,此時尚且沒有名字。那時寫書,皆不命書名,而是後人根據內容,根據各方面的情況給送個名字。此時這書的宇宙述論部分已經寫完,篇幅已經進入人塵述論部分。人塵在宇宙間所占比例是極小極小的,但它在這裡的篇幅是很大的,內容是豐富上又加豐富的,而且由於事物的複雜性和具體性,花花世界,千奇百怪,形態萬狀,東西南北,風土人俗,各各不一,喜怒哀樂愛惡欲,情情有別,加上這一部分裡還要尋找一些他未曾找到的定律,每一個定律都要運用大量的、真實而不是臆造的事例進行證實,確實是難以駕馭的。

  他青壯年時期曾經有過的要建立一次性的學說的想法,現在已經沒有了,現如今,他的一顆心已經不越規律了。他想:「此生此世,我要盡力生作,盡力奮進,盡可能的給人塵留下一部永遠益人的生命力相對永恆的著作來。他的寫作態度極為認真,對材料的選用和定律的審查極為嚴謹,唯恐弄錯了一絲一毫將來遺害後人。對一個道理,起碼要用三個以上的真實事例進行證實,而且這些事例還要如實的原封不動的、象錄取音像一般地寫出來。例如事物的相對轉化,他不僅以傳神之筆充滿詩情畫意的從頭至尾,一點不漏,使人如見事人,如聞人聲,原原本本地將蜎淵落井遇難以至轉危為安,王四扒牆得金以及殺人抵命的事寫出來,而且還以此法將其他幾個類似的事例全部寫出,最後以無法推翻之理推出定律。他對他吃不准的所謂的定理的審查是嚴酷無情的。例如他認為他尋到的一個所謂的定理不一定真是定理,就多方面攻擊,甚至到兒子做官的地方去再行調查,結果終於發現那定理經不住打擊,而痛苦的將它否定,將它從已落筆的書中刪去。大難了,他寫這部書太難了。在前人的基礎上壘牆是容易的,而確屬自己獨創的建築確實是不易立起的。然而不管多難,多累,多苦,他都要下決心將這部大書寫好。

  寫著,寫著,伯陽先生艱苦認真地寫著!

  寫著,寫著,伯陽先生月複一月,年復一年地寫著!

  隱陽山裡在奉獻,隱陽山外在大亂。

  公元前四七八年,天下又由暫時平靜轉入大反大亂之中。這年,越王勾踐再次攻吳,大破吳師於笠澤,並且殺死了吳國太子。也就是在這一年,楚滅陳的戰爭烽火在陳國地面熊熊燒起。

  這次戰爭引起的原因是:楚國出現白公之亂。陳國乘著楚國內亂,興兵伐楚,引起楚惠王對陳國的憤怒。待白公之亂平息之後,惠王就派楚令尹子西的兒子甯嗣領兵伐陳。楚兵懷著大發洩、大報復的心情在陳地大燒大殺,姦淫搶掠,無所不為。這年夏季,陳國地面上,瘋狂的楚兵黑壓壓地撲來,刀光閃閃,盔纓如血。他們所到之處,雞飛狗跳,一片火海。陳都宛丘燃起了大火;苦縣縣城燒起了大火;曲仁裡以及附近一些村莊也燃起了大火。陳國國君陳閔公被殺了。苦縣縣正被殺了。一群如狼似虎的楚兵進入伯陽先生的村中故宅。這裡空空的,不見一人。此時年已七十多歲的家人韓福,已因老病去世,如果他去世,也會因保護財產而被殺死的。這群楚兵見他們家中空無一人,就搶些東西,放一把火而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