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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三


  此時,他李氏老聃已經完全無須有半點憂慮,他唯一所有的只是為了這個天下發光盡力的本分,此時,他的身心已安然自得地和天下一切有形物體一起溶化在春光之中。此時,也是此時,他的學說,他的已經朦朧下去的而且不一定合乎實用的學說再無須去費心勞神地建立,因為這學說已經完全成了擺在面前的現實。齊了,齊了,一切都齊了!大周之天下,成了老聃美好理想之完好化身。「景王死了!藍天崩塌了!塵世各國將出現更大的混亂!王宮之內也將湧起不祥的烏雲!」一個使人驚駭的聲音在老聃耳邊震響起來。老聃先生,一顆善良的心,立時沉浸在痛苦和不安之中。

  按照天子七日殯葬,諸侯五日殯葬,大夫庶人三日殯葬的一般規定和習俗,此次景王去世需在家住七天再行殯埋。老聃已自作打算,除其他的機會他要好好將他哀悼之外,到出殯那天,他要痛哭上一場,好好表達一下他對他的感情!至於說景王去世之前,老聃對他已經不能不算盡意。他竭盡全力為大周勞作,在景王身體不適的時候,他曾三次找機會前去瞧看,這都是他已經盡意的表現。如果非要找出他在他面前缺乏的東西,那麼這缺乏的東西只能是他在他面前象狗一般的阿諛和奉承。

  此時,老聃先生的心裡是憂慮的。他不能不去憂慮。他仿佛看到一塊烏雲向他壓來,而且這塊烏雲會越展越大,會很快把天下僅有的陽光全部給遮掩掉,使人舉目四望,黑洞洞的,什麼也看不見,最後不得不深一腳淺一腳的跳進深淵。他從景王去世之前曾說出要更立世子,從國不可一日無君而這次景王駕崩之後無人即位,從深宮禁閉之後到解禁,從萇弘那裡得知的猛、朝雙方打算正午交涉,從外松內緊的氣氛,從種種不祥的跡象中看出,朝中將要大亂,猛、朝兄弟之間將要出現大的分裂、大的爭鬥,周朝天下將要嚴重受損在這場很大的分裂之中。他不無疑慮,他憂心忡忡。

  他知道他的憂慮是多餘的,因為只能是空憂空慮而無能為力。他想去說服王子猛和王子朝,以防患於未然。他想,「既然李聃現在已是大周臣子,既然臣子已經清楚地看出烏雲將至,猛、朝兄弟要爭權奪位使大周天下蒙受損失,就應當急早勸說他們以社稷利益為重,兄弟團結,和睦相處,以互讓之心,攜起手來將塌了藍天的地方換上一塊新的藍天,一塊更加明淨更加美好的藍天。」他本已打算對什麼事情都不再去過問,只去做好本分之內的事情,只去順任自然,客觀冷靜地觀察塵世,哪想事情一到面前他又坐不住了,他又想起來干預世事了。但是想去干預只能歸想去干預,想法能不能實現,目的能不能達到,這就是另外一回事了。他細細一想,「不行,我李聃,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要去說服他們兄弟,要使他們由爭奪江山變成讓江山,這是很難辦到的。王子朝那樣的人很有理論,而且行為十分堅決,誰想用謙讓將他說服那是徒勞的,這一點我是有了體會的。至於說世子猛,他是什麼心情,這一點,我的心中完全沒數。我們之間,只接觸過一回。接觸過一回,還因他說話很少沒能見他心性。徒勞,又可能是很大程度上的徒勞。」

  怎麼辦?唉,作為一個微不足道的小官,李老聃只能是空有好心。

  李老聃滿心憂愁地回到家裡。他剛在他的這所客室兼住室的屋裡坐好,就見好友萇弘善知人意般地走了過來。

  「聃兄,我來了。」他說。

  「來得好,我正想找你,說說自己心裡的話。」

  「我看出你有一肚子話要向人說,一時不知向誰去說。」

  萇弘,這是一個年近五十的男人,留著漂亮的小胡,精明而儒雅,機巧而含藏,一副真正藝術家的風度。他已從樂工領隊升為樂師。他懂得很多樂理知識,是東周王朝有名的音樂大家。

  老聃向萇弘談及自己的心事,談及他對景王天子駕崩之後的政局的看法,萇弘深有同感,和老聃的看法幾乎完全一模一樣。

  「我們怎麼辦?」李老聃定定地看著坐在他對面的萇弘。

  「看到周之天下將要分裂,立即起來動手縫補,是我們作為周之臣子的義不容辭的責任,」萇弘說,「然而我們無能為力,我考慮,我們的勸說將會完全無濟於事。」

  「那……有了。」老聃的目光仍然定定地看著萇弘。他猶豫了一下,然後倏地想起了什麼。他從萇弘的嘴唇想到了他的喉嚨,從他的喉嚨想到了以往他們唱的勸說兄弟友愛的雅詩《常棣》。他想,「音樂是可以陶冶人的情感的,樂理書上說得好,『樂也者,動於內者也』,『君臣上下同聽之,則莫不和敬』,『長幼同聽之,則莫不和順』,『父子兄弟同聽之,則莫不和親』,『所以合和父子君臣附親萬民也』,『樂者,天地之和也,和故百物皆化』。既是這樣,我何不請萇弘他們來唱雅詩《常棣》呢?」想到此,他高興地向他微笑了:「我想請你和你的樂隊歌唱《常棣》,縱情高唱《常棣》,用高歌《常棣》,以情動人來勸說猛、朝二位兄弟。」

  「按你說的,這是個辦法。然而,」萇弘說,「然而,樂理上面,這樣告訴我們,「嘽諧慢易繁文簡節之音作,而民康樂;粗厲猛起奮末廣賁之音作,而民剛毅;廉直勁正莊誠之音作,而民肅敬;寬裕肉好順成和動之音作,而民慈愛』。按這道理來說,我們唱《常棣》,應該配上『寬裕肉好順成和動』的音樂,可是現在正在天子大喪之時,我們不能奏這種音樂。眼下要奏樂,只能奏哀樂,如果口唱《常棣》,配以哀樂,這豈不是很不諧調!況且,我們在這裡高唱《常棣》,只能陶冶我們自己的感情,這對勸說猛、朝兄弟能起什麼作用呢?」

  「能起作用,依我看這能起作用。」老聃說,「我們在這裡高唱《常棣》,勸說兄弟友好,必然會引起不少人來聽,來看。一傳十,十傳百,消息會很快傳至王宮,很快傳到猛、朝兄弟耳朵眼兒裡。他們得知消息,不會不去很好地想想,不會不去想想下邊的臣民是個什麼樣的心情,不會不去聽聽他們的臣民是個什麼樣的呼聲。這是一種歸於藝術範圍之內的含蓄性的間接勸說。有時候,間接勸說要比直接勸說好,因為它不是那麼露骨,不是那麼刺激,它比直接勸說有回味餘地。至於說《常棣》的內容和所配音樂的悲哀意味不相諧調,這也沒啥,這種不相諧調會使人感到奇怪,感到異常,會引起更多人來看,來議論,使猛、朝兄弟更加震動。再者說,這種不相諧調會起到既為天子致哀又勸說二位殿下團結的雙重作用,做到不相諧調中的諧調和統一。再至於說猛、朝兄弟知道我們的心意後,會對我們責怪,這個我們不怕,因為我們一片赤誠的心意根本就不怕為任何人所知。」

  「說得好,李兄說得好!」萇弘情不自禁地稱讚說,「就這樣辦,我們就來決定,從現在起,我們就要著手這樣來辦!」

  萇弘喚弟子,弟子喚弟子,不大會兒四個弟子在老聃家裡聚齊。這四個人之中,年齡最小的二十多歲,最大的四十多歲。他們也都是精明,溫雅,機巧,含藏。

  四樂工和萇弘、老聃,共六個人,一起圍桌案坐了一圈兒。

  四個樂工,一個司笛,一個司笙,一個司琴,一個司瑟。萇弘司木以作指揮。老聃只對耳朵,主要任務是細聽詩樂以品其中情味。

  他們先奏一陣哀樂,很明顯,這是對周景王之死表示哀悼。接下去,萇弘特意指引他們奏了一個一時報不出是什麼名來的曲子,這大概是他們唱詩的前奏曲。曲子充滿感情,既像是對景王姬貴的懷念,又象別的什麼。這一奏曲和一般樂曲的結構大致相仿,開始是合奏,舒松緩慢,逐漸趨於緊張地放開以後,穩定諧調,繁而不亂,發展到高潮時,節奏明朗,激情動人。但是到結尾處,沒想到突然轉入無限的悲哀和惋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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