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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四


  除上述特點之外,這敫太爺還有另外兩個更加突出的特點:一、他好找岔子,人送外號「找岔太爺」。一次,廚師給他端來一碗肉食,正逢他找岔的勁頭上來。他把飯碗往外一推說:「你做這飯,我不願意吃。你看你把肉塊切得斜七斜八的,這不能吃,不能吃,要知道我是『割不正不食』。」接著,他問那廚師:「你知道我為啥要割不正不食嗎?」廚師本應回答:「是你故意找岔」,可是他沒敢說,只是說個「我說不出來」。「這也說不出來嗎?連這點小道理都不懂嗎?蠢才,純粹是蠢才!」結果把那廚師沒頭沒腦地訓了一頓。還有一次,一群民夫在那裡用四輪木車拉土修復城牆;找岔太爺前來巡查。他問其中一個拉車的小夥子,「這車是前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還是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小夥子說:「後半截裝得重拉著輕快。」找岔太爺把眼一瞪說:「胡扯八道!前頭重了如滾蛋——拉著輕快;後頭重了如拉纖——拉著不輕快。你咋連這點小知識都沒有?!」

  小夥子嘴裡小聲嘟噥一句什麼,一下子惹惱了這位太爺,他要說他是在小聲罵他,當場喝令把他按到地上打了二十大板。二、他極好叫人給他溜鬚拍馬,而且又不容易溜上。你若不溜,在他身邊不能存在,你若溜得稍不得體,他會突然發火:「少給我溜!你分明是看中了我手中的權勢,想從我這裡撈點好處,我就煩狗溜子!」可是那些真正是狗溜子的人物偏偏可以例外,在他馬前牽著韁繩走路的那個名叫單六(外號單溜)的人就是其中之一。他為了討好找岔太爺,從他那弄到利益,不僅想方設法找機會去給他鋪床,疊被,端尿盆,而且還利用一切話題對他進行肉麻的吹捧,「有人把太爺的關照說成找岔,這是極大的錯誤!那不是找岔,那是關懷,極大的關懷!百鎰黃金也難買到的關懷!那不是找岔,那是親近,極大的親近!我感到太爺象爹娘一樣親,比爹娘還親!太爺的親,勝過爹娘十倍,百倍!」單六說著,笑眯眯地看著敫戕的臉色。找岔太爺又煩了:「我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對!」單六說,「就是哩,一點兒也不假!太爺的看法和我的看法完全一致!我也是就煩狗溜子!就煩逢迎拍馬,阿諛奉承。咱倆的脾氣咋恁一樣哩!」找岔太爺又笑了,單六到底還是溜上了。

  他們前牽後擁地走進縣城東門。找岔太爺往北瞟了一眼,見那裡圍坐著一群人,他們在聽中間那人講說著什麼。他沒留心這群人在幹什麼,因為他對這些小民不屑一顧。他昂頭挺胸,直視前方,不大會兒就走進了城中心那坐坐北朝南的縣衙。

  縣衙正中,有一座風度較為莊嚴、樣式較為講究的廳堂。此屋,是敫戕處理公事(如問官司等)和外出歸來暫時歇腳的地方(後來的朝代把問官司的地方專設一處,稱為大堂)。屋內的空間共是三間,東山牆有一個掛著竹簾的小門,從這裡可以通往另外一間臥室。正房(明間)的後牆之上,掛著幾幅白絹製成的條幅,上面寫有周公姬旦的典章摘句。當間靠後的磚墁地上,放置著一張紫木(秋桐)製成的桌案。案後有兩把古香古色非烏木大椅。其中的一把椅子上坐著剛剛歸來正在小憩的找岔太爺敫戕。這敫戕雖然「鞍馬風塵」,剛剛回轉,但是仍然威嚴十足,神采未減。他一手撚著嘴巴兒上那縷小胡,一手端著茶杯出神。由於他那喜強愛勝和好找岔兒的脾氣的催動,一個無名的念頭在腦際一閃,便轉臉向他身邊的衙役問起話來:

  「剛才我看見東門裡邊圍坐著一群人,你們知道他們是在幹啥子的嗎?」

  「聽說那是眾人在聽李耳講學。」一個衙役隨口答了一句。

  「講學?啥子講學?講啥子學?」

  「不清楚。」

  「啥子樣個李耳?他是否是在妖言惑眾?是否是在借機對本縣政事進行非議?你們哪個前去看看?」

  「我去!」單六從敫太爺的脾性和態色之中看見,一個最適合他大顯身手的機會從天而降,功利正在不要任何代價地向他走來,便搶先擔當此任,沒等主子再次發話,就抽身走了。

  敫戕目視單六虎虎地走出屋子,非但沒有感到自己不該沒事找事,反而自己受了自己的激發,像是突然臨陣,精神炯然地振作起來。他睜圓一雙鬥雞小眼,把茶杯猛然往桌面上一放,一手按冠,三分「怒氣」地揣度起那個「借講學來議論他的是非」的傢伙的言語和舉動來。

  一刻時辰之後,單六氣喘吁吁地跑回來稟報說:「太爺,我查清楚了,親耳聽到了,也親眼看見了——那李耳是在講論一個『變』字,他說『變是天下規律,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這個規律』;象太爺你這樣『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這個規律』!……還有其他一些言論,原話我已記不清楚了。我看這個傢伙是對我們這些當官的一肚子不滿,沒處發洩,借講學來個含沙射影,指葫蘆罵瓢,意在對太爺您進行惡毒攻擊。」

  敫戕一聽,火冒三尺,「他媽的,這個姓李的老傢伙這樣壞!我早料到他是在妖言惑眾,借機非議。這個狂徒,太猖狂了,他真是太猖狂了!」他越說越氣,手脖子微微哆嗦,臉色開始微微發紫。

  這單六實在是個能人,他不僅溜拍有方,而且篡改有術——老聃先生論「變」的原話是:「『變』是天下規律,誰也無法逃脫,誰也無法抗拒,它既無情,又公道,受苦受難的平民百姓無法逃脫和抗拒,榮華富貴的顯官貴人也無法逃脫和抗拒。」經單六巧妙的一摘,一湊,另外加上「象太爺你這樣」六個大字,就成了上述「含沙射影,指桑駡槐,惡毒攻擊的罪惡言詞」了。

  李老聃的「惡毒攻擊」理所當然地激起了敫太爺的憤怒,「小小李耳,竟敢在我管轄的地盤上利用講學進行攻擊,狂妄,狂妄,真真的狂妄!單六,你快帶兩個衙役一起去把這個老混蛋給我抓來!」

  「是!」單六聲情激昂,如同一個早想出戰的將軍突然接到掛帥平賊的聖旨。

  ……

  「杜九,胡擇,來,聽我跟你們說。……」路上,單六詭秘地眯著眼睛,小聲地向兩個差役安排一陣,然後昂起頭來,得意地看著天邊邊兒上那變幻不定的遊雲,「不是吹大氣,咱老單不能不算個弄家兒。」……

  東門裡邊的大松樹底下。老聃先生真的是在講「變」。

  在對待「變」字這個問題上,李老聃是矛盾的。他是東周王朝的維護者,就其本意來說,他是衷心希望周天子的政權永遠永遠的不變,永遠永遠的存在的,儘管這個時期已經明顯地出現大分崩、大變化的現實,但是他無論如何也還是不希望天下的事物是在無情地變化著的,雖然如此,可是,因為他那一顆未來哲學家的求真求實之心的支配,他畢竟還是把一個「變」字道出來了,利用講學方式正正規規地道出來了。不希望變,又主動地道出來變,這就不能不說他的論「變」是有點違心的了。此時,在他做非正式講學的此時,利用公開場合大講「變」字,在政治上是要承擔幾分風險的,因為此時正處「尚恒」的「三代」之末,儘管時局正在劇變,但在理論上和世人的心態上仍然崇尚不變,誰若標立「變」字的新論,他想逃脫「提倡異端邪說」之嫌,那是不大可能的。

  老聃先生正在眉飛色舞的講「變」,忽見三個身穿黑衣的差官從不遠的地方向他走來。那個個兒高一些的小頭目就是單六。

  單六從人圈外邊沿著人縫來到圈裡,圓圓的臉蛋笑成一朵含著毒汁的黃菊花。他站在人圈當中,兩眼眯成一條線,躬身拱手地向李老聃說:「李先生,我家太爺有請。」

  老聃先生驚訝地站起,稍稍愣了一下,接著,由吃驚變感激,「太爺他,他請我……太爺喚我,怎能稱『請』?如若稱『請』,卑人我,擔當不起。……」老聃先生謙恭地拱手應酬著,但是他此時仍然心中無數,不知內裡究竟是怎麼回事,「太爺他……?」他不敢直接打問,說了個半截話,樂和和地看著單六,把一個看不見的問號禮貌地投到他的臉上。此時,所有在座的人無一不感驚奇。他們互相傳遞著眼神,但是沒有一人敢隨便插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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