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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一


  一次,他到沛地姑母家裡去看兒子李宗,順便拐往巷黨助葬,初次遇見魯國的孔丘。兩個陌生人見面,竟然一見如故。老聃先生笑著說:「我聽說先生年少的時候就好禮,是北方的賢人。」孔丘恭謙地說:「老聃先生,您太謙虛了。孔丘我今年才三十一歲,在您面前還是個小學生,您用『先生』二字來稱呼我,我實在是擔當不起。老聃先生德高望重,學識淵博,我早已慕名,早想登門拜訪,沒想到今日有機會在這裡見到了您,這真是我的幸運!今後我要多多向您請教哩。」

  「仲尼先生不要客氣,」李老聃仍然笑呵呵地說,「年齡不論大小,學識各有專長,您雖然比我小二十歲,可是,您有很多長處需要我學,還是讓我以『先生』相稱為好。」兩位有著非同一般的頭腦的學問家,十分歡欣地談了一陣。臨了,孔仲尼熱情地向李伯陽提了自己的一項建議,那就是希望他能正式出山,設壇講學。

  李老聃從巷黨回到家鄉曲仁裡之後的第一天,就開始認真考慮孔丘的建議了。「正式出山,設壇講學,我是幹呢,還是不幹呢?」他想,「鋒芒盡露,好為人師,是進步的終結,不能,我不能出山。」又一想:「如今天下,晉、齊勾心,吳、楚相攻,子殺父,弟殺兄,數方亂成一團,黎民不得安寧,佔有欲膨脹,奉獻欲消退,爭奪者無視天道,喪失人德,貪得無厭,膽大妄為,全不知天的變化規律是與貪惡霸占的妄為者為敵,為給蒼生造福于萬一,我要以不設壇的方式宣傳一下自己打算立起但是尚未成熟的學說。這樣,或許一方面可以教學相長,一方面在實驗中看看自己的學說究竟是糞土還是金子。」

  當他意決之後,就在苦縣東門裡邊,以不設壇的非正式講學方式,開始宣傳自己的主張。不少群眾紛紛前來聽講,他的一些信仰者,特地從很遠的地方趕來拜見。文子、龐奎先後正式拜他為師。

  初夏時節,空氣清鮮。遼闊原野,新綠接天。遠望苦縣縣城,有如綠海之上一隻小船。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上午。苦縣城裡,房舍古樸,市井有條,三三五五,人往人來。東門裡邊,靠北,一片中間鼓肚,四周凹平的空地上,綠草如茵,黃花點點,白色蝴蝶輕盈地起舞。放眼看去,這裡就象一個巨大的鏊子面上蒙了一幅綠色的繡錦。「繡錦」左側是一行茂盛的白楊,右側有四株深綠色的秋桐。那紫色的桐花,一枝枝,一朵朵,俊美而不妖異。「繡錦」中間鼓肚的地方,長著一株高大的古老的青松。松樹下,盤腿坐著一位花白頭髮、灰白眉毛、銀白鬍鬚的老人。老人年方五十一歲,實際不能算老,他身上穿著帶有杏黃領邊,紫色水袖的灰袍。面前放一捆子尚未展開的竹簡。一群人規規矩矩地圍坐在他的面前。在他身後,坐著一個書童模樣的少年,名叫燕娃。他的左邊和右邊,分別坐著兩個書生模樣的年輕人:一是文子,一是龐奎。他們同是中間那花發白胡「老者」的弟子。「花發白胡」姓李名耳者,正是第一次「出山」、作非正式講學的李老聃。

  此時,老聃先生正向圍聽者們講述著一個又一個的故事。他講得入情入理,生動感人。講到悲傷處,神情淒然;講到興奮處,色舞眉飛。「這些個真實的故事,其中包藏著一個啥樣的道理呢?恐怕大家細細一想,即可悟出。……好,這個暫且不說,接下去再來一個故事。這個故事,恐怕諸位並不生疏,未講之前,我先來給他定個題目,叫做《南霸天——熊虔》。……楚靈王熊虔,原是一個不咋個樣的小人物,自從他害死侄子熊麋,登上楚國王位,一下子威風起來。他野心越來越大。他想稱霸天下,取大周朝江山而代之,就把周靈王的年號拿來擱到自己身上,號稱楚靈王。

  這楚靈王不僅陰險狡詐,而且不可一世,十分驕傲,又十分奢侈。為作福作威,向各國諸侯玄耀,就大興土木,築章華台。台高三十仞,台頂入雲端。台中,樓閣雄偉,宮室壯麗。一層一層,檻曲廊秀,居高俯下,可以觀盡人間春色。這熊虔,住在臺上,終日有絕美佳麗的細腰美女作陪,花天錦地,燈紅酒綠,歌女們輕歌曼舞,彈琴奏樂,捧玉盤,舉金爵,向熊虔頻頻勸酒,歌功頌德,高喊吾王萬歲,天下您為第一。這裡彩雲繚繞,粉香迷人,玉盤晃晃,桃腮擦擦,在金石響裡,竹絲聲中,楚靈王品盡甜意,淋盡蜜雨,神魂飄蕩,陶然飛升,舒適至乎頂端。可是,熊虔咋著也沒想到,待他樂至絕頂,忽然來了個天大的轉折:當他興兵伐徐於乾溪之時,陡然之間,郢都兵變,赫赫一世的楚國靈王,竟然極餓之後,吊死在棘村農家草舍!」

  老聃先生講到這裡,頓然停下,故意一聲不響。此時,全場默然,鴉雀無聲。文子、龐奎異常動心,十分感慨,但是,他們只是相對一視,並無言語。……

  再看楚國有位少年,姓蜎名淵,是春秋時著名的學問家。蜎淵從小就具有遠大理想,他活潑有趣,爽快熱情,天資高敏,聰明過人。父親曾給他請過三個老師,都因教不住他而自動辭職。從此之後,蜎淵開始自滿起來。他傲視一切,天底下幾乎沒有他服氣的人,所以一時找不到自己的老師。

  這年初夏的一日,十四歲的蜎淵,從楚國家鄉到陳地的景村來走親戚(景村離苦縣縣城十二裡),聽說苦縣城裡有位收徒講學的老人,姓李,名耳,字伯陽,人稱老聃,是個知識淵博的大學問家。蜎淵得知這一消息,心中異常高興,想拜他為師,特意跑十二裡路從親戚家趕往苦縣縣城。

  他走進東門,往北一看,見一群人正坐在地上圍著一個花頭髮白鬍子的老頭兒聽講。他不聲不響地坐在人圈外邊,然後又伶伶俐俐地抽身站起,沿著人縫構成的彎彎「小路」,笑眯眯地走到講學老頭兒身邊,扳著膝蓋往地上一坐,聚精會神地看著講學老頭兒的鬍子以及他那並不算老的俊秀慈顏。

  講學老頭兒見一個穿著天藍袍,露著紅褲腳,足登麻布雙臉鞋,頭挽烏黑小牛角,臉龐俊美,目秀眉清的少年突然之間坐在他的身邊,笑眯眯地看著他,感到很是希奇,就說:

  「這位小弟,你是——?」

  「我叫『蜎淵』,兩個字同一個音,第一個『蜎』是姓,『蟲』字旁搭個『口』,『口』底下再搭個『月』;第二個『淵』是名,是知識淵博的『淵』。我家在楚國,離這很遠。我聽說苦縣有個李老聃,學問很大,想拜他為師。你可能就是李老聃吧,我按人家說的你的模樣,一看就知道你是李老聃。」說著一下子從地上站起,恭恭敬敬而又昂首挺胸地立在老聃面前,引得大家一陣好笑。

  老聃先生聽他這樣一說,雖說心中感到可笑,但是十分感動,他趕忙站起來,彎腰扶著蜎淵的肩膀,「有意思,有意思!好一個有出息的孩子!快坐下,快坐下。你說我學問很大,這是過誇,實際上我的學問並不大。我並不是在這裡收徒講學,我到這裡來只是和大家一起研討一下問題。我一般不收徒弟,只是你得例外,你千里遙遠來投奔我,我要不收下你,對不起你,我於心不忍。好吧,來吧,先坐下聽講,坐下聽講。」說到此,就和蜎淵一起各坐各位。

  接下去,老聃先生又把話重新納入他剛才所講的問題,「這些個事情都說明了什麼呢?依我看,在人生之中深深的埋藏著八個大字,叫做『樂極生悲,否(pǐ)極泰來。』我武斷地給人生定下來這八個字,現在雖不能過早地稱它為『定理』,可是我考慮,這八個字想要推翻是不可能的。」

  蜎淵心裡說:「咦!這老頭咋恁熊子也!光『樂』唄,他還『悲』!光『否』唄,他還『泰』!『樂』就是『樂』啦,『樂』咋還『悲』哩?『否』就是『否』啦,『否』咋還『泰』哩?『樂』是『歡樂』,『悲』是『悲苦』,『否』是『情況不好』,『泰』是『安泰』,也是『安詳』,誰不懂得吔!別瞞我!不中,不中,這老頭兒不中!他是瞎胡連,胡連胡!這老頭兒連的亂七八糟哩,前後不照氣,一看都知道不沾弦,我不能拜他為老師,不能拜他為老師!」想到此,泛著白眼往老聃斜了一下,一手摸著束腰帶,站起來,走出人群,頭也不回地往正南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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