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老子傳 | 上頁 下頁
一五


  人串繼續往前走動。陶玉章在半昏死的狀態之中硬往前挨,踉蹌了一步,接著,一個前趴,雙手扒在走在他前面的李耳的兩個肩膀頭上。李耳出於一顆善心,故意用自己兩個肩頭上的力量慢慢地帶動著他,小心翼翼地往前挪動。沒想到這樣一來不知當緊,反倒引起了那個已經全無人性的黑色「軍爺」的興趣,一時高興,使他產生了一個怪異的念頭,他摸摸腰上的齊頭白刀,邪惡地對李耳笑笑說:「看來,他想趴你肩上走路。這樣吧,李耳,你想叫他趴,就叫他趴;不想叫他趴,就不叫他趴。因為肩膀頭子是你的,所以我特意來個隨你的意。這是我給你的一點特殊方便。不過,我要特意告訴你,這陶玉章,我只打算再叫他活半天。對於這個只能活半天的人,你讓他趴,也只能再趴半天,讓他趴與不讓他趴都沒有一點價值,讓與不讓,我都不責你的錯,也都不給你啥子好處。我說到一定做到。對於這個只能再活半天的人,你讓趴呢?還是不讓趴呢?今兒我想特意出個新鮮題目考考你。好吧,現在你先考慮,等一會要好好回答我。」

  李耳一眼看得出來,這是惡者拿著善者的善心來開玩笑。但是這種玩笑是非同小可的。面對這種惡者手操生殺予奪之權,面對這種自己和自己要搭救的人在生死存亡關頭的特異情況,李耳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了,「是的,在這種從來未見過的特殊情況下,對陶玉章這樣的人,我是救他呢?還是從肩頭上把他抖掉呢?既然這個黑色強盜提出了這樣的怪題,我不能不十二分認真思考。我想救陶煥,不是為了自己好,而是為了別人好。按這個黑色強盜所說,我救陶煥,一不責難我,二於我無益,三沒有價值。這一不責備我,二不有益於我,看來沒有疑義,可這第三條『沒有價值』,是說對了呢,還是沒有說對呢?……

  是的,在這殺人如麻,好人生命不值分文的世道裡,我來搭救一個只能再活半天,而且又處在這半昏死狀態之中的人的性命,只能叫他在半昏死中多活半天,這能有什麼作用呢?這不是背著死屍枉出力嗎?看來,我不如把他從我的肩膀上抖掉,讓自己走路能夠輕鬆一點。」又一想,「不能,我不能把他從我身上抖掉,他已把求生之手搭在我的肩膀上,我怎能忍心硬把他抖掉,而讓他立即死去呢?人要有一顆善心,既然我已下決心在這個塵世上做個善心之人,我哪能去違背我的善心而把一個還有生命的人從我身上抖掉而讓他躺到死地之上呢?在這個人心險惡的塵世上,善心是最珍貴的,最有價值的。若天下人都無善心,則善滅亡;若天下人都有善心,則善光揚;若都無善心,我還保存一顆善心,則善不絕。得志,則兼善天下;不得志,則獨善我心。這獨善我心,不是不值分文,而是很有價值。以惡蒞天下,則天下禍,以善蒞天下,則天下福,以假善蒞天下,則天下禍福各半,以真善蒞天下,則天下大福而無禍。為天下的大福而不違背自己的一顆善心,何樂而不為!更何況這陶煥不一定就只能活上半天,還有個萬一倖存的機會!我救他是有作用的,有價值的,我決不把他從我身上甩掉!我要救他,要用一個十分危險的生命去救另一個十分危險的生命!是的,我就是要這樣的去回答在我身邊的這個黑色強盜的怪題!」想到這裡,他不但沒有把脊背上的陶煥甩掉,而且毅然決然地伸出雙手,結結實實地抓住了他的兩個手脖。

  黑色的強盜見李耳用實在的行動回答了他的怪題,既感到好玩,又感到十分不可思議:「李伯陽,看來你是真心實意地搭救這個半死不活的半大老頭子啦?」

  「是的。」

  「嘿嘿,嘿嘿,嘿嘿。」黑色強盜陰險地笑了。

  天色更加陰暗,雪片越來越大,以致大得嚇人。灰灰暗暗的背景上,飛舞著稀疏的「蝴蝶」。有幾隻「蝴蝶」飛進了人們的衣領,咬著他們的脖子,使他們感到又涼又疼。

  人群一直往東,一直往東,然後拐彎向北,往靠河村一帶村莊走去。

  生死線上

  天黑以後,李耳他們一群人在靠河村上住了下來。

  這是一個北靠渦河,東西狹長的村莊。莊上幾十戶人家聽說匪兵將要到來,在天黑之前早已逃光。整個村莊上住滿了從各處匯來的土匪隊伍,連欒豹直接率領的土匪老營也紮到這裡來了。李耳他們所住的是一個大戶人家的大院子。這裡有東廂房,西廂房,坐北朝南的後堂樓。堂樓東山牆外,是一間做廚房用的小草屋;西山牆外,是一個長著幾棵小樹的柴禾園。照著堂樓門口當院裡長著一棵枝杈剛硬的老棗樹。此時,堂樓、東、西廂房,都已住滿了人。

  東廂房裡。兩隻破碗裡盛著獸油,粗大的麻撚,紅黃色的火頭催著黑煙。李耳等一長串十七個「狩獲」,和另外幾串繩上的「狩獲」們,一個個背靠著牆,坐在陰冷的牆根子上。勾著頭,睜著眼,一聲不響。一個手持棍棒的黑色匪徒,在他們面前走來走去。他不准他們睡覺,不准他們擠眼。這叫做熬「狩獲」。他要把他們熬得七死八活,完全失去逃跑的能力,要叫他們在難熬難撐的情況下趕緊給家裡捎信,叫他們快快拿銀,來把他們領走。一個名叫狗孩的年輕人,困得實在難以支持,剛一栽嘴,被那匪徒照頭打了一棍,只聽「梆」的一聲,鮮血流了一臉。

  此時,堂樓門口,有個上了歲數的匪徒,把一面寫有「吳」字的旗子用一木棍插好,別在門頭上面。今日他們派人和吳國軍隊去取聯繫,經許可,他們已被編入吳國軍隊的雜牌軍。他們準備從明日開始,正式打出吳國軍隊的旗號。他們打著吳軍的旗號去當土匪,正可體現在此多事春秋兵匪一家的道理。這個時期,不管是楚國,不管是吳國,不管是晉國,也不管是秦國,哪個國家的軍隊都免不了燒殺搶掠,姦淫婦女,就連號稱正義之師的齊軍也無不如此,真乃人心邪惡,沒有多少好東西!

  一個光脊樑漢子,被兩個兇惡的匪徒從後堂樓裡推出。三支火把把整個院子照得通明。

  「晾狩獲啦!」一聲駭人的喊叫,三個屋子裡「狩獲」們在黑色「軍爺」們的監督下,從三個屋子門口魚貫而出。他們分別排成「一」字,分別在東、西屋,後堂樓的前牆根上蹲好。

  光脊樑漢子被一匪徒推推搡搡著往當院走。只見他雙臂背起,被一條長長的麻繩緊緊的綁著,披頭散髮,滿臉血污,上身一絲不掛,下身穿一件爛得嚇人的燈籠花褲。匪徒們推著他往一棵大棗樹底下走。他不敢反抗,但心裡很不情願。其中之一的一個壯大匪徒,用一隻手摳著他的脖子,狠著勁,猛地一推,把他推得栽到地上,弄得他鼻口出血。壯大匪徒很快地抓住他的頭髮,把他從地上拽起,推到棗樹底下。他們把長繩從一股粗大的棗樹股上甩過去,抓起長繩的一頭,咬著牙硬往上拽。光脊樑漢子離地而起。他雙腿蹬空,被越拽越高,直到挨著那老樹股子才停在那裡。天寒地凍,雪花半天一個地落著,嗖嗖的北風象尖利的刀子,劃破他的皮,割進他的肉,紮進他的手指,穿進他一顆流著鮮血的心。他渾身哆嗦,嘴裡發出難以忍受的痛苦的聲音。

  一個匪徒大聲說:「誰不快快叫家裡拿銀來回,就叫他好好嘗嘗這個味道!」

  天氣奇冷,北風越刮越緊,吊在樹上的光脊樑漢子,起先是雙腿動著,嘴裡發出聲音,後來是渾身蹴成一個硬硬的蛋蛋,進入了麻木的半昏死狀態,一點聲音也沒有。那個壯大的匪徒,看到這種情況,掂一個大腿粗的木棍,走到棗樹底下,照著他的腰窩,拼命地搗了一下:「你還裝死啦!」「啊呀——我的娘!」光脊樑漢子慘叫一聲,真的昏死過去了。

  「哈哈哈哈!」匪徒們開心地一齊狂笑了。

  蹲在牆根上的「狩獲」們,先是毛骨悚然,後是頭暈眼黑,提到喉嚨眼上的一顆顆跳動著的心也被打碎了。李耳的心哆嗦得不做主兒,他不敢抬頭往棗樹上看。他是個有膽量的人,他不是不敢看,而是不忍心看。他的一顆善心流血了,他想:「人為啥這樣惡?這不比野獸還惡嗎?難道說,天下最兇惡,最殘忍的動物就是人嗎?人哪,太壞了,太缺乏善心了,我要建立善的學說,要建立善的學說!這一回我要是死了,一切皆休,啥話也不再說;如若生還,要大聲呼喚善良,要建立善良的學說,要大聲的呼喚善良!大聲的呼喚善良!」

  匪徒們見那吊著的漢子一聲不響,認為他確乎是真的死了,就把他從棗樹股上謝下來。漢子渾身麻木,雙腿再也不能伸直。摸摸胸口,僅有微弱的跳動。他們架起他,拉拉著,往堂樓裡走去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