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
五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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隱括體,是宋代興起的一種特殊詞體。其主要特點是:按照詞牌的特定韻律,對前人的詩文辭賦進行剪裁或改寫,創制別開生面的新作。細繹白樸的隱括詞,再對照今人張璋、黃佘收入集數代詞學文獻資料之大成的《全唐五代詞》,重新審視他們旁搜博采,去取有據的四十六首李煜詞,可知惜多失傳。然而對於酷愛華夏文化瑰寶的炎黃子孫來說,即使承繼他這份有限的遺產,也倍感彌足珍貴。 人們之所以世代緬懷這位「詞中之帝」,酷愛他的「神秀」詞篇,是因為李煜永葆「赤子之心」,抒情詠物,率真誠摯。他在坎坷、曲折的人生旅途中,雖然命途多舛,浮沉交替,時而被風雲擁上波峰,時而又被潮流推下浪穀,但是,他一生始終與詞相伴,至死不改真情。無論在春風得意時歌舞宴樂,還是在秋雨惱人時痛悼哀傷,他只要吟詠,就嘔心瀝血,傾注出全部深情,可謂「無一字不真,無一語不俊」。正如葉嘉瑩《靈詞說·論李煜詞》雲: 悲歡一例付歌吟。樂既沈酣痛亦深。 莫道後先風格異,真情無改是詞心。 然而,李煜的「詞心」得以流布竹帛,還是在他楚囚對泣之後。因為向來都是「詩人窮而後工」,憤怒創造詩篇。冷酷的現實生活對詩家打擊越重,就越能濺起詩家思想的火花,也就越能激揚詩家靈感的昇華。李煜一生的成敗榮辱證明:恰是「薄命君王」的遭遇,玉成了他的「絕代才人」的勳業。倘如李煜始終躋身瓊樓玉宇,穩坐金鑾寶座,不曾淪為階下囚,命運也不曾為他人操縱,那麼他將繼續沉溺於宮廷的豪奢生活,繼續吟詠香豔軟媚的醇酒美女,繼續躑躅在「花間派」詞人構築的南朝「宮體」與北裡「倡風」混合詞作的窠臼中,至死都無法逾越綺筵公子和繡幌佳人設置的風花雪月、弱骨柔情的雷池。 由於李煜經歷了天崩地坼的人生巨變,命運之神將他推進了國破家亡的苦難深淵,這種「高岸為穀」的滄桑驟變,逼使他終日痛心疾首,義憤填膺。每當他想起失去的天堂,淤積在胸中的塊壘便如骨鯁在喉,不吐不快,從而他融血凝淚,直面人生,以「濡染大筆」寫出了一批直抒胸臆,感觸殊深的詞作,並以此將歷經隋、唐、五代的詞提高到雄奇幽怨,警悟深邃的新境界。誠如王國維在《人間詞話》中的精闢論斷:「詞至李後主而眼界始大,感慨遂深,遂變伶工之詞而為士大夫之詞。」在詞學發展史上樹起了一座不朽的豐碑。 李煜彪炳詞史的殊勳更在於,他承上啟下,繼往開來,勇於超越晚唐詞人溫庭筠、韋莊探索的足跡,另闢蹊徑,奮力開拓詞的意境,以自己獨具特色的詞作,開有宋一代詞風,培育了蘇軾、辛棄疾式「豪放派」詞人,也培育了李清照式「婉約派」詞人,從而使後世詞壇群星燦爛,詞苑奇葩盛開。當代詞壇巨匠夏承燾為此在《瞿髯論詞絕句·李煜》中曾詠: 淚泉洗面枉生才,再世重瞳遇可哀。 喚起溫韋看境界,風花揮手大江來。 蘇軾是豪放派的領軍人物,他為後世留下的多是氣勢恢宏、高昂激越,只有「關西大漢,銅琵琶,鐵綽板」才配演唱的詞作。如《念奴嬌·赤壁懷古》(「大江東去」)和《江神子·密州出獵》(「老夫聊發少年狂」): 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故壘西邊,人道是三國周郎赤壁。亂石穿空,驚濤拍岸,卷起千堆雪。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遙想公瑾當年,小喬出嫁了,雄姿英發。羽扇綸巾,談笑間強虜灰飛煙滅。故國神游,多情應笑我早生華髮。人生如夢,一尊還酹江月。 老夫聊發少年狂,左牽黃,右擎蒼,錦帽貂裘,千騎卷平岡。為報傾城隨太守,親射虎,看孫郎。 酒酣胸膽尚開張,鬢微霜,又何妨?持節雲中,何日遣馮唐?會挽雕弓如滿月,西北望,射天狼。 同時,蘇軾也寫下了一些觸景生情、纏綿悱惻的婉約詞,如清新脫俗,感情細膩,「行人多情,佳人無情」的《蝶戀花》(「花褪殘紅青杏小」),以及出語平淡、情感深沉、真摯哀婉的悼亡詞《江神子》(「十年生死兩茫茫」): 花褪殘紅青杏小,燕子飛時,綠水人家繞。枝上柳綿吹又少,天涯何處無芳草! 牆裡秋千牆外道,牆外行人,牆裡佳人笑。笑聲不聞聲漸悄,多情卻被無情惱。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千里孤墳,無處話淒涼。縱使相逢應不識:塵滿面,鬢如霜。 夜來幽夢忽還鄉,小軒窗,正梳妝。相顧無言,惟有淚千行。料得年年腸斷處:明月夜,短松岡。 辛棄疾是豪放派的集大成者,繼承並發展了蘇軾開創的豪放詞;他又是當家國危殆,毅然投筆從戎的抗金英雄。他的詞作大都壯懷激烈,意氣縱橫。如《破陣子·為陳同甫賦壯詞以寄之》(「醉裡挑燈看劍」)和《永遇樂·京口北固亭懷古》(「千古江山」): 醉裡挑燈看劍,夢回吹角連營。八百里分麾下炙,五十弦翻塞外聲,沙場秋點兵。 馬作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了卻君王天下事,贏得生前身後名,可憐白髮生。 千古江山,英雄無覓,孫仲謀處。舞榭歌台,風流總被雨打風吹去。斜陽草樹,導常巷陌,人道寄奴曾住。想當年金戈鐵馬,氣吞萬里如虎。 元嘉草草,封狼居胥,贏得倉皇北顧。四十三年,望中猶記,烽火揚州路。可堪回首,佛狸祠下,一片神鴉社鼓。憑誰問:廉頗老矣,尚能飯否? 然而,辛棄疾也有花殘惜春、月夜孤寂的婉約詞作,如《粉蝶兒·和晉臣賦落花》(「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和《青玉案·元夕》(「東風夜放花千樹」): 昨日春如十三女兒學繡,一枝枝不教花瘦。甚無情便下得雨風?向園林鋪作地衣紅縐。 而今春似輕薄蕩子難久,記前時送春歸後,把春波都釀作一江醇酎,約清愁楊柳岸邊相候。 東風夜放花千樹,更吹落,星如雨。寶馬雕車香滿路,風簫聲動,玉壺光轉,一夜魚龍舞。 蛾兒雪柳黃金縷,笑語盈盈暗香去。眾裡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 柳永和李清照雖然都是公認的婉約派執牛耳者,但是,他們的詞作也並非全是「十七八女郎,執紅牙板,歌『楊柳岸,曉風殘月』」之類的香軟小曲,或是「尋尋覓覓,冷冷清清,淒淒慘慘戚戚」之類淒涼低沉的詠歎,也不乏豪放派詞家的風韻。如柳永富於曠達高遠、鮮活亮麗韻味的詠杭州詞《望海潮》(「東南形勝」)和李清照具有雄偉壯闊、豪邁健舉情調的記夢詞《漁家傲》(「天接雲濤連曉霧」): 東南形勝,三吳都會,錢塘自古繁華。煙柳畫橋,風簾翠幕,參差十萬人家。雲樹繞堤沙,怒濤卷霜雪,天塹無涯。市列珠璣,戶盈羅綺,競豪奢。 重湖疊清嘉,有三秋桂子,十裡荷花。羌管弄晴,菱歌泛夜,嬉嬉釣叟蓮娃。千騎擁高牙,乘醉聽簫鼓,吟賞煙霞。異日圖將好景,歸去鳳池誇。 天接雲濤連曉霧,星河欲轉千帆舞。仿佛夢魂歸帝所,聞天語,殷勤問我歸何處。 我報路長嗟日暮,學詩謾有驚人句。九萬里風鵬正舉,風休住,蓬舟吹取三山去。 正因為如是,人們才代複一代地緬懷這位「疏于治國,在詞中猶不失為南面王」的李煜,緬懷這位忠於藝術、以身殉詞,生為詞宗、死為詞魂的「絕代才人」。時隔千年,人們還不忘在李煜昔日避暑離宮清涼山後的崇正書院舊址,為這位天才詞人特建一座雕塑立像:雙手背剪,面目憔悴,微昂的頭顱遙望遠方,眼裡流露出不屈的目光,仍然在哀怨苦吟…… 正因為如是,人們才年復一年地搜集、考辨、校注、研究和出版李煜清新俊逸、沉痛奔放的詞章,儘管他那些具有大家風範的詞作,年代距今異常遙遠,然而在當今讀者的心目中,依然像心空性直的翠竹臨風,如嫵媚恬靜的新月淩空,光景不減當年,魅力與日俱增…… 多少情悰眼色傳,今宵剗襪向郎邊。 莫愁月黑簾櫳暗,自有明珠徹夜懸。 正位選當開寶初,玉環遺恨問何如? 任教搴慢工相妒,博得鰥夫一紙書。 一首新詞出禁中,爭傳纖指掛雙弓。 不然誰曉深宮事,盡取春情付畫工。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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