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
五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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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光義稱帝之後,于當年十一月下詔,廢除李煜的爵位「違命侯」,改封「隴西郡公」。由侯晉公,似乎意味著李煜身份的提高。然而,事實並非如此。 趙光義深信開卷有益,是個嗜書成癖的皇帝。他不止一次地向近臣宣揚:「朕平生無其他嗜好,就是酷愛讀書。為的是從中探察古今興亡,成敗得失,以史為鑒,擇善戒惡,以利治國平天下。」他即位之後,鑒於原坐落在右長慶門附近的昭文、集賢、史館等三個藏書場所狹小簡陋,不利於「蓄天下圖籍,延四方賢俊」,便下詔于左升龍門東北另建三館,賜名為崇文院。新館落成之後,將舊館藏書盡移於此。崇文院的東廊藏昭文館書,南廊藏集賢殿書,西廊藏史館書。史館書又分經、史、子、集四庫,合昭文、集賢兩庫,六庫共有正副本圖書八萬卷。後來,他又下詔在崇文院中建秘閣,把三館所藏的萬余卷版本珍貴的圖書和宮內特藏的古今名人書畫墨蹟,存放於此,令吏部侍郎李至專管。 趙光義在位期間,為了改變唐末以來驕兵悍將重武輕文的社會陋習,他還以優厚待遇網落大江南北、黃河上下的文人學士,埋頭編纂事業,編成了三部卷帙浩繁的圖書,即《太平御覽》一千卷,《太平廣記》五百卷,《文苑英華》一千卷。每部巨書印出之後,他又悉心披閱,詔令史館每日進呈三卷,只用一年時間,就讀完了《太平御覽》。在讀書之餘,他還喜愛詩文,常召群臣與他唱和。北宋淳化元年(公元990年)有人將他的詩文編成《禦制詩文》四十一卷,藏于秘閣。他對書法也極為熱衷,常對臣下說:「朕在退朝之後,未嘗虛度光陰,讀書之外還留意書法。這雖非帝王事業,但總比追求聲色狗馬有益!」 然而,這位不乏文采的皇帝,卻不懂得以文會友,以友輔仁。他把薄命君王、絕代才人李煜,依然置於被侮辱、被損害的境地。一日,趙光義書興大發,傳旨有司備轎去崇文院觀書,並召李煜同行。來到書院禮賢館,他指著館內汗牛充棟的藏書對李煜說:「據雲卿在江南亦喜讀書,更喜收藏。此中孤本、善本多是卿的愛物。不知卿歸順本朝後是否常來書院披覽?」 李煜駐足望著眼前一函函鈐有自己藏書印章,並在天頭地腳留有自己眉批手跡的藏書,酸咸苦辣齊湧五內。面對趙光義的挑釁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為免惹事生非,只好言不由中,虛與委蛇。但是,李煜在心中卻極端鄙視趙氏兄弟詩文的淺薄和談吐的粗野,認為這是附庸風雅之舉,不足掛齒。每逢想到這裡,李煜的精神又為之一振,想到英雄決戰何止在沙場?詩詞難道不是抗爭的兵器? 最使李煜痛苦的是,「江南剩得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往日與他朝夕相伴的小周後,降宋後雖然被堂而皇之封為鄭國夫人,但自身權益卻毫無保障。趙光義經常召她入宮陪宴侍寢,一去便是多日,迫使一往情深的伉儷,咫尺天涯,難得團聚。小周後每次入宮歸來,都要撲在李煜的懷中,向他哭訴趙光義對她的無恥威逼和野蠻摧殘;李煜則望著她那充滿屈辱和痛苦的淚眼,唉聲歎氣,自慚自責地陪著她悄悄流淚。他深為自己這個堂堂鬚眉卻無力保護愛妻的身心而內疚,更為趙光義的暴虐和下流而憤恨。他對親人遭受的這種難以啟齒的淩辱,除了強忍心靈深處創傷的劇痛,長時間與小周後抱頭飲泣之外,只有強壓怒火,著力回避。正如元人張宗在《太宗逼幸小周後圖》上的題畫詩所雲:「一自宮門隨例入,為渠宛轉避房櫳。」 然而,越是回避,越難忘情。小周後每次應召入宮,李煜都失魂落魄,坐臥不寧,徹夜難眠,望眼欲穿。小周後巧笑顧盼的可愛形象,總是如夢似幻地縈繞在他的眼前。尤其是在暮春之夜,他惆悵無言,倚枕遙望長空,見殘月西沉,宿雲微漠,遠天傳來淒涼的雁唳,更增添了他對小周後的依依情思。想念之中,窗外似乎又響起了他熟悉的小周後夜歸的腳步聲。於是,他趕緊起身,憑窗環顧畫堂深院,可是卻不見小周後飄飄欲仙的倩影,只有滿地落紅。但他並不為此失望,仍以期待的口吻暗暗自語:「但願雜役別來清掃這滿院落花,好讓我的小周後在黎明前踏著這『紅錦地衣』歸來。」待到曙色臨窗,他又把長夜所思,寫成一首《喜遷鶯》: 曉月墜,宿雲微,無語枕頻倚。夢回芳草思依依,天遠雁聲稀。 鶯啼散,餘花亂,寂寞畫堂深院。片紅休掃盡從伊,留待舞人歸。 降宋以後,李煜一年四季過的是「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的屈辱而悲慘的生活。他像一隻被禁錮在金絲籠中的鳥兒,宅第雖然華麗,行動卻毫無自由。他終日蝸居小樓,樓外高牆深院,戒備森嚴,插翅難飛。沒有當朝皇帝手諭,他不得私自會客。 舊臣校書郎鄭文寶,在李煜稱帝時以文學見長被選為仲寓府內掌書記,君臣二人過從甚密。南唐亡國後,鄭氏流落汴梁,起初隱姓埋名,不肯仕宋。他幾次想面見李煜,均未能如願,只好遠遠站在宅第牆外,長久遙望小樓,藉以慰藉內心思念的苦澀。最後身披蓑衣,頭戴斗笠,化裝成賣魚郎才得相見。 這對曾經高居帝王寶座、號令臣民的李煜來說,無疑是從天堂栽進了地獄。他怎能承受 得住這如天崩地坼的巨大落差!生活的孤寂、暗淡、恐懼、失望,時刻令他肝腸寸斷,痛不欲生。惟一可以供他宣洩憂鬱憤懣的渠道,只有長歌當哭,濡墨填詞了。此時此地的李煜,對人世間詩詞以外的一切事物都冷漠到了極點。 春天來了,他傷春。吹面不寒的煦風,沾衣欲濕的細雨,可以悄然潛入他的庭院,甚至在一夜之間神奇地染綠垂柳枝條,然而卻無法復蘇李煜枯萎的心靈。相反,春天給大自然帶來的生機和希望,倒誘發了李煜心中的隱痛,使他再度想起舊作《玉樓春》中所描繪的春宵美景:「晚妝初了明肌雪,春殿嬪娥魚貫列。鳳簫吹斷水雲間,重按霓裳歌遍徹。」而那一去不復返的熱烈紅火的春夜,恰好又與眼前這蕭索淒涼的春日,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他對昔日安富尊榮的享樂生活越是留戀,對今朝「欲尋陳跡悵人非」的嚴酷現實就越是失望。為此,他獨自一人身倚闌幹長久不語,閉目遙想,回首往事,痛感江山易主,人事全非,惟有大千世界的竹聲新月還似當年。入夜,儘管他還可以傳令賜第中的舊時宮娥演奏舞樂,但畫堂裡的笙歌美酒和明燭暗香,卻無法排遣他的苦痛。小院荷池的冰面開始消融,可是他的內心依然還在凍結。與日俱增的煩惱、愁苦、憂鬱和悵恨,使得他的心力更加憔悴。年紀剛剛四十掛零的李煜,清霜殘雪就過早地覆蓋了他的雙鬢。他前思後想,低首吟哦,不知不覺竟湊成了一首《虞美人》: 風回小院庭蕪綠,柳眼春相續。憑闌半日獨無言,依舊竹聲新月似當年。 笙歌未散樽在,池面冰初解。燭明香暗畫堂深,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 初春如此,暮春更甚。晨起,他信手推開窗扉,望著晚風朝雨摧殘和濡濕的滿地落紅,眼前不禁幻化出一群濃妝豔抹的妙齡宮女,以及她們當年與他依依惜別時愴然流淚的場景。進而他又從林花凋謝、春去匆匆想到自己的身世沉淪、命運乖舛,感傷華年驟逝、人生短促。於是,滿腔的悲憤和怨恨,便像沖出三峽奪路東去的滔滔江水,猛烈地撞擊他的思想感情的閘門,使他不能自已,非得仰天長嘯不成。因而,一首《烏夜啼》又脫口而出: 林花謝了春紅,太匆匆。無奈朝來寒雨晚來風。 胭脂淚,留人醉,幾時重?自是人生長恨水長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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