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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九


  李煜面對頹敗的局勢束手無策,再次幻想乞靈佛門,求助佛力。於是他又宣召法眼禪師的嫡傳弟子卜問前程,但這位新任住持也無新招,又將法眼禪師在宋師渡江前入宮觀賞牡丹時所作偈陀複誦一遍:

  擁毳對芳叢,由來趣不同。
  發從今日白,花是去年紅。
  豔色隨朝露,馨香逐晚風。
  何須待零落,然後始知空。

  李煜聽後更覺無望,他想:既然如此,也只有聽天由命,任其自然了。多情善感的李煜,直到這時還依然獨居書房,以筆墨解愁。當他卷起細竹編織的「百尺蝦須」,雨中凝望宮樹涼秋,不免驟起新愁,如煙的往事紛至遝來,重重迭迭地縈繞在他的腦際。他尤其思念迄今仍作為人質羈留汴梁的胞弟從善,深以大難臨頭,山川阻隔,手足之間不能以魚雁音問為憾,有心「欲寄鱗遊」,無奈又「九曲寒波」自西而東,不能逆流北上,只能在苦悶中抒發難寄的離情別怨,從而寫成一首聊以自慰的《採桑子》:

  轆轤金井梧桐晚,幾樹驚秋,晝雨新愁,百尺蝦須在玉鉤。
  瓊窗夢斷雙蛾皺,回首邊頭,欲寄鱗游,九曲寒波不溯流。

  這時,節氣已經入冬。傍晚,陰雲密布,不見星月,風雪交加,寒氣襲人。澄心堂暖閣裡卻熱浪翻滾,李煜茫然若失地坐在燈前沉思。突然間,他感到周身煩燥,便起身推開窗扉,只見外面到處慘白,混沌一片。遠處佛寺的輪廓影影綽綽,模糊不清;近處修竹低垂,孤鶴怯步,寒鴉成群在光禿僵硬的楊樹枝椏間聒噪亂飛。這一派暮色蒼茫、鴉啼影亂的景象,使李煜想到目前日薄西山、氣息奄奄的政局,以及詞人誤國的悔恨。他不知不覺地流下了兩行清淚,隨後自言自語,吟出一首《青玉案》:

  梵宮百尺同雲護,漸白滿蒼苔路。破臘梅花李早露。銀濤無際,玉山萬里,寒罩江南樹。
  鴉啼影亂天將暮,海月纖痕映煙霧。修竹低垂孤鶴舞。楊花風弄,鵝毛天剪,總是詩人誤。

  十一月二十七日,這是宋軍攻城的第三天。日過中午,在烽火危城中坐以待斃的李煜,正窮極無聊,伏案書寫他在初夏時節填的《臨江仙》詞。在那首詞中,他抒發了宋兵壓境,國勢危難的惆悵,本想倚窗銷愁,結果望暮煙低垂,愁更侵襲。他深為春盡不能以櫻桃獻宗廟而痛苦,而粉蝶無知,偏在花間回翔取樂。入夜,又聞杜鵑悲啼,更加深了他的悔恨。他剛剛寫完上闋,下闋只寫兩句,內侍便失魂落魄地前來進奏:內城已破,宋軍正向禁中襲來。李煜聞聲頹然擲筆,急忙傳諭有司宣召近臣齊聚澄心堂,商議如何前往曹彬軍營奉表獻璽,肉袒出降。而在禦案上留下了一首未書寫完的詞稿手跡:

  櫻桃落盡春歸去,蝶翻金粉雙飛。子規啼月小樓西,畫簾珠箔,惆悵卷金泥。
  門巷寂寥人去後,望殘煙草低迷……

  第六章 滿鬢清霜殘雪思難任:國破家亡的最後三年

  曹彬身著盔甲,一派戎旃風度,在眾將簇擁下威風凜凜地來到軍營大門。

  這位出身將門的元帥,生活中頗具傳奇色彩。據說,在他周歲生日那天,望子成龍的父母,不失時機地按照古老的民俗安排他「抓周」。抓周之俗,又稱試兒、試啐、拈周、試周,由來已久。根據目前發現的史料,最早記錄這一風俗的是南北朝時期北齊顏之推的《顏氏家訓·風操》。所謂「抓周」,就是在小兒出生滿周歲時,在他四周擺上各類器物,不須成人引導,任其隨意抓取,以最先抓到的器物來測定其日後的志趣和追求。這日,曹彬的父母在一張竹席上擺滿了士農工商兵各個行業的代表器物,他們想通過曹彬的抓周活動,從小就啟發和培養他對事業的熱愛。當時,虎頭虎腦的曹彬,在那些讓他眼花繚亂的新奇器物中,先是用手去抓兵器干戈,接著又用手去摸祭器俎豆,最後美滋滋地用手拿起了一方象徵權柄的玉印。對其他器物,則視若罔聞,無動於衷。曹彬後來的成長,果真應驗了他在周歲的抓周。成人以後投身戎馬生涯,屢經烽火考驗,成為北周、北宋兩朝功勳卓著的戰將。

  此刻,軍營門外早已備妥兩排對向的幾案坐椅,四周井然有序地站著戎裝執戈的武士。它預示著威武森嚴的前線受降儀式將在這裡舉行。「肉袒」請降的南唐君臣,誠惶誠恐地按照官爵品級的高低依次排列,等待前途未蔔的處置。他們一律青衣小帽,短裝打扮。所謂「肉袒」,原是古人祭祀或謝罪時用以表示虔敬和惶懼的一種方式。最初必須去衣露體,後逐漸簡化,只去冠袍,保留短衣,作為戰爭中失敗者向勝利者服輸投降的象徵。

  面對眼前的情景,曹彬極力掩飾勝利者的興奮和驕矜,仔細端相著站在隊首的李煜,彬彬有禮地說:「看來,閣下就是詩文譽滿江南的國主了。久聞大名,屢睹華章,今日又得相見,真是三生有幸。」

  李煜雙手捧著用黃綢包裹的皇帝璽綬,內心惶惑,神色沮喪,異常尷尬地回答:「不敢。在下乃待罪之身李煜,親率子弟僚屬四十五名往日身著朱紫朝衣的重臣,肉袒請罪,恭候元帥發落。」說罷俯首奉上禦璽金印。

  曹彬接過金印,又轉身遞給副帥潘美。然後裝作一副豁達寬容的模樣說:「言重,言重。閣下具慧眼,識時務,化干戈為玉帛,使一城生靈免遭塗炭,何罪之有?」隨後伸手向李煜作了一個揖讓的姿勢,「請閣下快快入座。」

  在這決定未來命運的場合,李煜怎敢輕舉妄動?他稍加思索,便極為得體地回答:「元帥在上,豈有李煜僭越之理。」

  曹彬見李煜駐足不動,也就沒再謙讓,便帶領眾將先後入座。

  這時,李煜才和南唐一班宗室近臣走到曹彬的對面坐下。但是,仍然不敢正視對方,只能悄然環顧左右。面對眼前這種劍拔駑張的受降陣式,李煜的心情驟然又緊張了幾分。

  雙方代表坐定之後,曹彬想盡力緩和氣氛,暫時不談正題,先同李煜海闊天空地寒喧家常。可是李煜誤以為曹彬在引而不發,情緒始終緊張,在整個交談過程中心裡忐忑不安。直到臨近尾聲,他還用顫抖的聲調探問曹彬:「在下今後如何行止,尚望元帥不吝賜教。」

  曹彬道:「聖上對此早有安排,已飭有司在汴河岸邊風景佳麗處特建宅第,專供閣下安居宴游。」說到這裡,他稍加停頓,隨後又加重語氣說:「不過,歸順天朝以後,俸祿有限。閣下生來又慣於錦衣玉食,揮金如土,回宮置辦行裝,一定要多留金銀珠玉,以備後用。否則,宮內府庫一經隨軍文官清點註冊,閣下可就難動分文了!」

  有了曹彬此番關照,李煜驚悸頓消,內心如釋重負,連連回答:「元帥見教極是!在下不勝感激。」

  曹彬受降歸營,發現諸將面面相覷,神色不安,便問個中因由。心直口快的兩位裨將梁迥、田欽祚搶先回答:「元帥胸襟大度,特准江南君臣回宮辦裝,可曾慮及後患?」進而又直言相告:「倘若李煜罪己自盡,元帥將何以回朝覆命?」

  曹彬聽罷,搖頭含笑回駁:「爾等不見李煜優柔怯懦,假如他敢於鋌而走險或視死如歸,又何必率眾肉袒出降?」隨後命李漢瓊率親軍五百前去戍守南唐各個宮門,以保宮苑安全和清點交接工作順利進行,並傳令下屬諸營官兵,嚴禁入宮騷擾,違者定斬不赦。

  事態的結局果真被曹彬言中。當初,李煜「倔強不朝」之時,確曾將生死置之度外,堅定地向臣下表白:「他日宋師見討,朕定躬擐戎服,親督將士,背城一戰,死保社稷。如其不能如願,則聚寶自焚,終不作他國之鬼!」可是在曹彬逼降的通牒面前,特別是參與攻城的吳越軍火燒升元寺,致使數百避難該寺的士大夫和富商婦孺喪生的消息傳入宮中以後,李煜不忍全城玉石俱焚,事到臨頭又猶豫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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