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李煜傳 | 上頁 下頁
三八


  李煜雖然替趙匡胤除了一塊「心病」,可是他自己的心病卻有增無減,難以消除。因為趙匡胤依然如故,還是不准從善南歸。這對自幼就珍愛手足情誼如命的李煜來說,是異常痛苦的事情。他不時地想起六年前同從善一道為八弟從鎰出鎮宣州送別的情景。當時,他在綺霞閣設宴,邀請諸王、近臣為從鎰餞行,席間即興賦詩一首,傾訴兄弟間的依依惜別之情:

  且維輕舸更遲遲,別酒重傾惜解攜。
  浩浪侵愁光蕩漾,亂山凝恨色高低。
  君馳檜楫情何極,我憑闌幹日向西。
  咫尺煙江幾多地,不須懷抱重淒淒。

  徐鉉在旁擊節賞析,深為末聯「咫尺煙江幾多地,不須懷抱重淒淒」所傾倒,隨即奉和一首,題為《禦筵送鄧王》:

  禁裡秋風似水清,林煙池影共離情。
  暫移黃閣只三載,卻望紫垣都數程。
  滿座清風天子送,隨車甘雨郡人迎。
  綺霞閣上題詩在,從此還應有頌聲。

  宴罷,李煜覺得,席間一觴一詠,僅僅停留在暢敘惜別之情,尚不足以盡兄長之意,於是,他又草就一篇《送鄧王二十六弟牧宣城序》再贈從鎰,就如何為人、為政等事宜,作了一番殷切的叮囑。通篇是勸勉之辭,其中又不乏告誡之意。中心則強調:要確保一方平安,安撫一地吏民,執政必須公平、清正。「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窮不親;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而要建立文治武功,又必須加強自身修養,「武惟時習」,「學以潤身」,「無酣觴而敗度,無荒樂以蕩神」。兄弟間推心置腹的無限真情,如潤物無聲的春雨洋溢在字裡行間:

  秋山滴翠,秋江澄空,揚帆迅征,不遠千里。之子于邁,我勞如何。夫樹德無窮,太上之宏規也;立言不朽,君子之常道也。今子藉父兄之資,享鐘鼎之貴,吳姬趙璧,豈吉人之攸寶?矧子皆有之矣。哀淚甘言,實婦女之常調,又我所不取也。臨歧贈別,其惟言乎?在原之心,於是而見。

  噫!俗無獷順,愛之則歸懷;吏無貞汙,化之可彼此。刑惟政本,不可以不窮不親;政乃民中,不可以不清不正。執至公而禦下,則佞自除;察薰蕕之稟心,則妍媸何惑。武惟時習,知五材之難忘;學以潤身,雖三餘而忍舍。無酣觴而敗度,無荒樂以蕩神。此言勉從,庶幾寡悔。苟行之而願益,則有先王之明謨,具在於緗秩也!

  嗚呼!老兄盛年壯思,猶言不成文。況歲晚心衰,則詞豈迨意?方今涼秋八月,鳴長川,愛君此行,高興可盡。況彼敬亭溪山,暢乎遐覽,正此時也。

  對於從善,李煜也是如此牽腸掛肚。自從從善出使汴梁遭到羈絆以來,李煜整日憂心如焚,食不甘味,寢不安席,有時臨窗北望,不禁涕淚沾襟。有一年重陽節前夕,一些近臣出於為他排遣憂愁的美意,聯名上疏奏請李煜輟朝一日秋遊,飲酒賞菊,登高望遠。沒想到這道奏章勾起了李煜內心的隱痛,使他聯想起晚唐詩人王維的七絕《九月九日憶山東諸兄弟》:「獨在異鄉為異客,每逢佳節倍思親。遙知兄弟登高處,遍插茱萸少一人。」從而,更加重了他因手足離散而滋生的痛苦與傷心。為了婉言謝絕臣下的盛情,他在無法驅逐的愁苦纏繞中,揮筆寫成了《卻登高賦》:

  玉澄醪,金盤繡糕,茱房氣烈,菊蕊香豪。左右進而言曰:「維芳時之令月,可藉野以登高。矧上林之伺幸,而秋光之待褒乎?」餘告之曰:「昔時之壯也,情樂恣,歡賞忘勞。恫心志于金石,泥花月於詩騷;輕五陵之得侶,陋三秦之選曹。量珠聘伎,紉采維艘。被牆宇以耗帛,論邱山而委糟。豈知忘長夜之靡靡,累大德於滔滔。愴家艱之如毀,縈離緒之郁陶。陟彼岡矣企予足,望複關兮睇予目。原有兮相從飛,嗟予季兮不來歸。空蒼蒼兮風淒淒,心躑躅兮淚漣。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於戲!噫嘻!爾之告我,曾非所宜。」

  在這篇飽含深情的懷親賦中,李煜酣暢淋漓地回味了往日兄弟共享鐘罄詩騷之樂,豪飲遨遊之歡,發洩了而今彼此天各一方、望穿秋水的思念之苦。臨近末尾,情感的昇華則如火山噴發,岩漿直瀉蒼穹,倒盡了滿腹愁怨:「空蒼蒼兮風淒淒,心躑躅兮淚漣。無一歡之可作,有萬緒以纏悲。」

  秋去冬來,冬去春來。李煜在多事之秋的日子裡熬過了一個嚴冬,跟著又在愁腸百結中跨入了一個暗淡的陽春。一日,他在案牘勞形之餘,信步走到階前庭院的一株梅樹下。此時節令已屆春半,正是落花時節。儘管這日晴空萬里,天無雨絲風片,但是枝頭繁花卻像冬日紛紛揚揚的鵝毛大雪,無聲無息地翩然飄落。他在樹下駐足沒有多久,花瓣就落滿了全身。他輕輕地用手剛剛拂去,接著又落了一身。望著這拂不盡的落花,他自然又想起往年春日與從善踏青賞花的情景。恰好在這當兒,長空又傳來一陣雁鳴。李煜抬頭仰望,只見一隊大雁正排著「人」字形隊列,親密無間地向北飛翔,這更加誘發了他對羈留汴梁,久無音訊又歸夢難成的從善思念之情,不禁難過地垂下了頭。俯視地面,他又仿佛覺得,每一棵春草都是自己的一縷情思;那伸向天涯海角的離離春草,就是自己無法排遣的離愁別恨。這紛亂的思緒,引導著他在樹間長久徘徊低吟,不知不覺地吟出一首《清平樂》:

  別來春半,觸目愁腸斷。砌下落梅如雪亂,拂了一身還滿。
  雁來音訊無憑,路遙歸夢難成。離恨恰似春草,更行更遠更生。

  然而,李煜的眼淚和愁情豈能軟化趙匡胤進軍江南、統一天下的鐵石心腸?趙匡胤正是抓住李煜這個致命弱點,才處處尋釁,步步進逼,強迫他最後自獻金甌的。

  開始,趙匡胤對南唐並不想兵戎相見,他希望通過優厚禮遇,促使李煜像吳越王錢那樣納土歸降。為使李煜及其妃嬪降後生活舒適,樂不思蜀,趙匡胤詔令工部先在熏風門外皇城南、汴水濱大興土木,營建一幢儼若皇家宮苑的花園式府第,賜名「禮賢宅」,虛苑以待。他又特殊關照經辦官員,這幢府第規模要超過當朝相府,相當李煜在金陵的宮室,外觀既要精美考究,又要雄偉莊嚴;建築樣式必須充分體現江南園林特色,尤其是後苑,要鑿池堆山,修渠引水,築造亭台水榭,移植奇花異石,再現南國山色空蒙、波光瀲灩、小橋流水、曲徑回廊的景觀,好讓李煜賞心悅目,徘徊留連,忘卻家山故國。

  禮賢宅竣工之後,趙匡胤遂命從善連續修書,規勸李煜儘早納土入朝。李煜雖說懦怯庸弱,但也深知降王生活的艱難。他對「入朝」事宜,時刻存有戒心。任趙匡胤有千條妙計,他卻有一定之規,就是絞盡腦汁,拖延「不朝」。而趙匡胤則是一計不成,再生一計,想方設法非使李煜就範不可。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