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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五


  陸游當初投身抗金大潮,滿懷熱忱,現在落到殘年走巴峽,辛苦為斗米的地步,心中悲哀不言自明。他希望再入軍幕,既是尋求轉機,也是重溫舊夢,在舊夢中發現希望。他最風光的日子是在抗金時,現在他期盼那些日子再來,為天下大計,也為個人成敗。他因主戰遭貶,所以還希翼因戰事而再被重用,既洗盡自己的冤屈,也在國家的重興中成就自己之生前聲名,但憂死無聞,功不掛青史正是他這番心跡的真實表白。「士各奮所長,儒生未宜鄙」,充分顯示了一介書生不甘沉寂的進取精神。

  但不管陸遊情願與否,他還是上路了,過鎮口,沿長江西上入蜀,邊行邊遊,一路大好河山,不斷觸發文人的雅興。他是個有心人,用日記將途中的山川風俗、名人遺蹤、寺觀勝跡、典故傳說以至軼聞趣事,及自己的感受、看法,都按日記了下來,而成《入蜀記》六卷。其文筆簡潔清雋、平實自然,既有生活氣息,又具知識性、趣味性,頗有可觀之處。

  詩人全家于元年十月二十七日抵目的地,行程數千里,歷時近半年,宦遊之苦,不難想見。《入蜀記》平白記事,沒有流露出多少怨望情緒,但從其中大量關於寺觀僧道、隱者真人、遷官騷客的記載,可以窺見詩人的心曲。入蜀過程中陸遊也作了許多詩。詩主情,陸遊的滿腹牢騷和悵恨一覽無遺。經楓橋時,作《宿楓橋》詩:

  「七年不到楓橋寺,客枕依然半夜鐘。
  風月未須輕感慨,巴山此去尚千重。」

  半夜未眠,是畏懼千重山水。晚泊巴東,他吟道:「半世無歸似轉蓬,今朝作夢到巴東。身游萬死一生地,路入千峰萬嶂中。」不得歸宿,恍若夢游,詩人心境在險途中黯淡已極。鬱積至深,便出佳辭工句。如《黃州》:「局促常悲類楚囚,遷流還歎學齊優。江聲不盡英雄恨,天地無私草木秋。萬里羈愁添白髮,一帆寒日過黃州。君看赤壁終陳跡,生子何須似仲謀。」楚人鐘儀囚于晉,陸遊以此自比,視入蜀為作異國囚徒,頗有怨主之意。齊優指東方朔、淳於惇,善以滑稽諫主,自己忠言直諫卻遭遷貶,只如齊優一般輕賤可笑。自比齊優,更加流露出對君主的不滿。首聯借人寫己,頜聯托物寫意,時不待人,一秋又至,英雄胸中不平之意、遺恨之情,如江聲不盡。

  自然風景、時令節氣,巧妙地融入了詩人的情境。頸聯抒情、敘事兼摹象寫景,「萬里」對「一帆」,是宦遊情形,「寒日」是景,「羈愁」是情,又成巧對,「添白髮」是摹象,極襯羈愁,「過黃州」是敘事,「黃」以地名中顏色詞借對「白」,天衣無縫。其中「寒」字更是用得絕妙,太陽本是火熱的,但詩人的心是寒的,秋天有寒意,陽光也不熾烈,所以在他的感覺上就是一輪寒日。心寒日亦寒,可見其心是何等之寒。正因心寒至此,所以陸遊才反曹操「生子當如孫仲謀」之意而悲觀絕望地說,你看無數英雄曾在赤壁爭雄,如今不都灰飛煙滅、成了陳跡嗎?人生何必定如孫仲謀那般有作為呢?蘇東坡《念奴嬌·赤壁懷古》中人生失意、懷古傷今、無可奈何的哀歎,在此得到了深深共鳴。

  《黃州》一詩,既有蘇詞豪放悲壯的氣勢,又有杜詩沉鬱頓挫的情懷。「江聲」大,「天地」廣,「萬里」遙,急轉為「一帆」之孤,巨大的反差構成情緒的大起大落。此詩以空間之曠闊,顯胸臆之鬱結,以江聲之持久喻心潮之難平,以意入景,由境出情,構成雄渾而悠遠的意境,是陸遊詩中的上乘之作,也是歷代詩歌中的珍品。

  儘管詩人有一肚子的牢騷與悵惘,畏途總算已經走過,他到了任上,不唯有了俸祿,也有了事業,有了寄託,甚至可以說也有了一些新的盼頭。詩人總是愛幻想的,總是不斷產生現實的或虛幻的希望。帶著這種幻想或夢想,詩人開始了新的生活。

  詠懷古人以抒情志是詩人們的慣用手法。陸遊對那些為國家做出了貢獻的人,尤其是心懷君王卻遭致不公正待遇的人特別留意,用他的詩筆表現了深摯的同情與敬意。如在秭歸作《飲罷寺門獨立有感》詠懷屈原和王昭君:「一邑無平土,邦人例得窮。淒涼遠嫁婦,憔翠獨醒翁。」較之杜甫《詠懷古跡》五首中已有的「群山萬壑赴荊門,生長明妃尚有村。一去紫台連朔漠,獨留青塚向黃昏。畫圖省識春風面,環佩空歸月夜魂。幹載琵琶作胡語,分明怨恨曲中論。」陸遊不敢和他鬥才,只是簡單一句「淒涼遠嫁婦,」已足表露詩人心中的淒涼之感。而「憔翠獨醒翁,」則分明是作者自己的寫照了。

  §6.從夔州到南鄭

  陸遊在夔州的職責是主管學事兼管勸農事。陸遊到夔州的第二年,正遇上貢舉之年。這年四月,夔府舉行州試進士,陸游按規定擔任監試官,只負責監考,不得過問考試事。科舉事是萬人同擠獨木橋,糾紛最多,陸游當年就遇到過麻煩,所以他不願介入,稱疾辭任,未獲批准。

  他與別的試官不熟,擔心違反規定,招惹是非,自始至終不敢多話。有時看見一些好文章被塗抹疵詆,心中生氣,也只能回到臥室獨自歎氣。

  有個叫王樵的秀才,其試卷陸遊認為是「可敬」和「可敬可畏」的,但不知為什麼被黜落。王樵向陸遊去信提出質疑,陸遊寫《答王樵秀才書》,說明自己為難和無能為力的苦哀:「蓋再三熟計,雖複強聒,彼護短者決不可回,但取詬耳,若可回,雖詬固不避也。」向王樵表示深深的同情:

  「然士以功名自許,非得一官,則功名不可致。雖決當黜,尚悒悒不能已,況以疑黜乎?某往在朝,見達官貴人免去,不憂沮者蓋寡。

  彼已貴,雖免,貴固在,其所失孰與足下多,然猶如此。今乃責足下不少動心,亦非人情矣。前輩有錢希白,少時試開封,得第二。希白豪邁,自謂當第一,乃詣闕上書詆主司。當時不以為大過,希白卒為名臣。

  夫科舉得失為重,希白不能忍其細,而責足下默於其重者,可不可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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