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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三


  詩人筆下的田園生活,常常打上宦遊心情的烙印。

  如《觀村童戲溪上》一首:

  「雨余溪水掠堤平,閑看村童戲晚晴。
  竹馬踉蹌沖淖去,紙鳶跋扈挾風鳴。
  三冬暫就儒生學,千耦還從父老耕。
  識字粗堪供賦役,不須辛苦慕公卿」。

  詩人當年也像這些村童一般因慕公卿而苦讀,但經數載宦海沉浮,已經厭倦,所以對村童衝浪、放風箏的生活充滿羡慕,對寒窗苦讀不以為然。這當然不是勸告村童甘於耕種生活,而只是借此抒發自己官場失意的心情,在人生空幻的感慨中懷戀起人之初的那份童真。

  有時詩人從道經中去尋求寄託《夜讀隱書有感》寫道:「平生志慕白雲鄉,俯仰人間每自傷。倦鶴摧頹寧望斜,寒龜蹙縮且支床。力探鴻寶尋奇訣,剩采青精試秘方。常鄙神仙老山澤,要令仰首看飛翔。」仙鄉並非是詩人平生所慕,只是在官場失意之時,深為俯仰人間、低聲下氣、小心翼翼、不能自主而覺得屈辱、傷感。現在貶官回家,更是想「乘空飛去」,擺脫塵世煩惱。當初蘇軾是「又恐瓊樓玉宇,高處不勝寒」,耐不得隱居生活的孤寂的,這是文人的共同心態,想離塵遁世又不能放棄人間的歡樂與希望,畏懼「仙鄉」的那份淒涼。所以只能在詩中宣洩一下情緒,並不致身體力行。何況陸遊還要為一大家子操勞許多俗事呢。《統分稻晚歸》寫的就是俗而真實的生活:「出裹一簞飯,歸收百把禾。勤勞解堪忍,餘暇更吟哦。歲惡增吾困,家貧賴吾多。村醪莫辭醉,羹芋學岷峨。」要是兒子收不上租穀,他喝不上酒,吃不上芋羹,就沒心思吟哦什麼「倦鶴」、「寒龜」和「奇訣」了。

  有兒子操勞家務,有田可以出租,詩人就有閒心去看《黃庭經》。「閒暇無事心太平」這句道經頗為引起他的共鳴。他作《獨學》一詩說:

  「師友雕零身白首,杜門獨學就誰評?
  秋風棄扇知安命,小炷留燈悟養生。
  踵息無聲酣午枕,舌根忘味美晨烹。
  少年妄起功名念,豈信身閒心太平。」

  少年時雄心勃勃,不知天高地厚,飽經滄桑之後,為世所棄,才安於命運,清心養性。燈蕊燃得慢,燈就亮得長,人不要有太多妄念,不要太忙碌奔波,就能多活幾年。想到這些,他就對自己的處境感到坦然了。《長相思》一詞,他自覺已經到達「心太平」的境界:「悟浮生,厭浮名,回視千鐘一發輕,從今心太平。愛松聲,愛泉聲,寫向孤桐誰解聽,空江秋月明。」《破陣子》詞繼續強化這種看破紅塵的心境:「看破空花塵世,放輕昨夢浮名。蠟屐登山真率飲,筇杖穿林自在行,身閒心太平。料峭餘寒猶力,廉纖細雨初晴,苔紙閑題谿上句,菱唱遙聞煙外聲,與君同醉醒。」

  他把自己的書齋命名為「可齋」,作詩《書室名可齋或問其義作此告之》:「得福常廉禍自輕,坦然無愧亦無驚。平生秘訣今相付,只向君心可處行。」對於人生與命運,不同人在不同的時代環境、人生階段有不同的認識,這種認識既受社會觀念影響,又根本取決於個人的心態,最後要經過個人的許可、認同。陸遊自己認可了一種生活態度,因而得以安然於命運。但是這種認定也會變化,這種安然也只是一時。

  正當壯年的詩人,還是忘不了昔日的幻夢,時時有抑不住的失落、感傷。《聞雨》一詩表白了他的另一番心境:「慷慨心猶壯,蹉跎鬢已秋。百年殊鼎鼎,萬事只悠悠。不悟魚千里,終歸貉一丘。夜闌聞急雨,起坐涕交流。」《休日有感》一詩,對昔日宦遊生活的浪漫多姿無限懷戀,對鄉村生活的寂寞冷清惆悵不已:「少年從宦地,休日喜無涯。坐上強留客,街頭旋買花。開軒催訊掃,脫帽共喧嘩。村巷朋遊絕,逢春只自嗟。」

  詩人悲身怨世的情緒在筆下時有流露,如《殘春》:「殘春醉著釣魚庵,花雨娛人落半岩。豈是天公無皂白,獨悲世俗異酸鹹。妄身似夢行當覺,談口如狂未易緘。已作沉舟君勿歎,年來何止閱千帆。」詩人責怪自己「談口如狂」,多嘴亂說,但心中還是暗怨天公黑白不分、世俗不容真人真性的。末聯取意唐劉禹錫「沉舟側畔千帆過,病樹前頭萬木春」之句,許多人功成名就、飛黃騰達,自己卻潦落山鄉、無所作為,說是不要嗟歎,其實是掩抑了無數聲歎息。

  在這種時而平靜時而不安、時而歡欣時而悲慨的心情替變中,詩人熬過了一年又一年。他關注著時事,等待著機會。且不說功業,他一大家子,要維持生活現狀,久無俸祿,也難以為繼。這期間他曾上書二府請求宮祠,也就是憑自己曾經為官的資歷,要一個空銜以領取一份俸祿。他在《上二府乞宮祠啟》中說:

  「白首而困下吏,久安佐郡之卑;黃冠而歸故鄉,輒冀奉祠之樂。恃廓廟並容之度,忘江湖遠屏之蹤。敬布忱誠,仰幹造化。伏念某讀書有限,與世無緣,歲月供簿領之勞,衣食奪山林之志。撫心自悼,顧影知慚,倘少逭於饑寒,誓永投於閒散。頃以牽聯而少進,惕然恐懼而弗寧,亟辭振鷺之廷,徑返屠羊之肆。優遊食足,敢陳楚些之窮;衰疾土思,但抱越吟之苦。

  伏望某官因材授任,與物為春。察其愚無所能,乏細木侏儒之用;哀其窮不自活,捐太倉紅腐之餘。特暇閑官,使安晚節。棄竇憲如孤雛死鼠,寧是矜憐;譬杜枚以白骨遊魂,少加恤養。某謹當收身末路,沒齒窮山,玩仙聖之微言,樂唐虞之盛化。杜門掃軌,固莫望於功名;卻粒茹芝,冀粗成於道術。雖無以報,猶不辱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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