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八一


  李商隱開始沒有跟妻子王氏說自己去蜀之事,認為柳璧父親不會答應聘自己,因為牛黨之人恨李黨,自己被目為李黨,又被辱駡為背叛牛党,投靠李黨之人,沒有一點操守。柳仲郢是個嚴禮法、重義氣之人,怎麼會聘自己呢?儘管有兒子的情面,也是不可能的。

  沒料到柳璧竟把聘書拿了來,這才使李商隱慌了手腳,首先是妻子這一關,就不好過。

  王氏病重在身,沒有自己在身邊照料,能行嗎?即使行,自己也不忍心把她丟在這裡,時時受八郎之氣。

  李商隱慢慢在書房踱著步,反復思索著。

  丫頭小紋陪伴著夫人,走了進來。

  李商隱迎上前,扶著王氏坐進躺椅裡,問道:「不在屋裡躺著,到書房做什麼?」

  「想到外面走走,看見柳璧小弟高高興興地從外面進來,一定有什麼喜事吧?」

  王氏好像猜中了,用眼睛緊緊盯著柳璧。

  柳璧和王氏也很熟,見王氏興致很高,又能下地走動,以為她身上的病好多了,便興高采烈地回道:

  「嫂子,真讓你猜中了。是家父新調梓州,出任東川節度使,要辟聘義山兄入幕,這不是大喜事嗎?比在京都國子監教那些毛孩子讀經強多了。嫂子,你不知道當教師爺最沒出息,無職無權不說,每天辛辛苦苦,朝廷才給那麼點俸祿。那些學子一旦應考及第,只認考官為師,而把那些每天教他們的國子監博士、太學博士丟在一邊,忘得一乾二淨。真可恨!」

  王氏真不知道出任太學博士有這麼多苦悶,夫君每次回來都哭喪著臉,愁容滿面,自己還以為他身體不好,是累的。她掃了一眼丈夫;李商隱正在向柳璧使眼色,不讓他再說下去。可是柳璧沒理會,自顧自地講著說著,眉飛色舞,想把話說得更詳細更有趣。

  「是呀,我也不願意你哥哥做這種出力不討好的官。人們都把教師爺比作蠟燭,照亮了別人,燒掉了自己。唉!真沒意思。」

  王氏也發了一陣感歎,但是她又想,如果真的沒有教師爺認真講經授經,傳播文化知識,這世道將會成為什麼樣子呢?她說著違心話。

  「夫人,不可這般說話。這是朝廷命官,吃朝廷俸祿,豈能不認真從教?即使再苦再累,也要去做。至於應聘入幕,還要……」

  「夫君,你就答應下來吧。不用惦記我。你赴蜀後,我帶著阿袞他們回洛陽娘家。哥哥們來信詢問我的病,催我回娘家醫治。有哥哥嫂子照顧,夫君儘管放心。」

  李商隱感激地看著愛妻。回娘家有哥哥嫂子照顧,但是自己畢竟不在身邊,洛陽畢竟不是自己的家。他搖搖頭,自己奔波半世,已近半百,竟還沒有一個自己的家,竟養活不了自己的妻子兒女,自己算什麼丈夫,算什麼父親!

  「夫君,你不是說過:『人生在世離別多』嗎?所以就別為『離別」而苦惱。別後的團聚要比朝夕廝守一起要幸福甜蜜。這不是你常常用來安慰我的話嗎?」

  「夫人,別說了,別說了!」

  李商隱受不了妻子的強忍痛苦、強作冷靜。他垂下頭,黯然傷神。

  「我代夫君答應了!柳璧賢弟,回去轉告令尊,我們全家感謝節度使大人的厚愛和器重,商隱決定應聘赴蜀。」

  「好,小弟一定把嫂夫人的話轉告家父。改日我就把赴蜀路上盤資送過來。」

  柳璧告辭走了。

  四

  流火的七月過去,八月似乎有些涼意,從終南山巔吹來的風,給京都帶來些許涼爽。然而令狐舊宅裡,卻依然燥熱不減。李商隱像掉進熱鍋裡,憂心傷神,難以寧靜。

  王氏夫人的病情,日漸嚴重,渾身變黃,腹部開始腫脹,飲食盡廢,連一滴水也不能喝,整天昏昏沉沉。

  赴蜀應聘,早就應當成行,但是妻子病得如此嚴重,怎能走得了呢?

  夫人是在七月流火的日子裡,聽到夫君又要遠離後,病情才開始惡化的。李商隱知道妻子是火上加油,才使火勢更旺,把整個五腑六髒都燃燒起來。他痛悔不迭,深夜無人時,在書房獨自默默地哭泣著,祈求佛祖饒恕自己,保佑妻子!

  而王氏卻極力辯白,說自己希望丈夫赴蜀,幾次催促丈夫趕快上路,說自己不是因此事上火而加重病情的。既然丈夫暫不赴蜀,她則要丈夫日夜不離開自己,仿佛知道自己與丈夫團聚的日子不多了,她終歸要離他而去。

  算起來,從相識那天開始,到結婚、到育女生兒,就命定了他們之間團聚少而離別多。李商隱覺得自己辜負了青春年華,失去了許許多多甜蜜的愛戀與情歡,讓她獨守空房的日子太多太多,自己對不住愛妻!

  王氏夫人覺得丈夫就像一隻大鵬鳥,總在天空飛來飛去,不能落在自己身邊;又像一匹駿馬,無休無止地狂奔,不吃不喝不停蹄地狂奔,永遠拉不回拽不住,而自己永遠也追不上。

  此時此刻夫君能靜靜地坐在自己身邊,愛撫地看著自己,她感到無限幸福,情願就這樣在夫君愛撫溫馨的凝視中死去。

  果然,就在八月的一天夜裡,終南山的輕風帶著花香和涼意吹來,在開化坊令狐舊宅上徘徊一陣,又帶著香花般的魂靈和清幽幽的淒涼離開了,永遠地離開了。

  李商隱沒來得及寫祭文來祭奠自己心愛的妻子,未能承受住這生平最沉重的打擊,昏厥在妻子床榻邊,握著妻子越來越冰冷的手,忽忽悠悠,隨愛妻而去。

  在黃泉路上,大概經受了太多的磨難,當清醒後,李商隱脫去一層皮,瘦骨嶙峋,頭髮花白,容顏憔悴,仿佛變了一個人,衰老了二十年。

  「商隱呀!可把老身嚇壞了。」

  老夫人驚喜李商隱總算活轉過來,歎口氣,命丫頭小紋扶侍商隱喝水吃飯,慢慢地訴說和解釋,如何代他處理後事,安葬了妻子王氏。

  李商隱終於明白妻子確實離他而去,痛哭起來。女兒和兒子陪在一邊也哭起來。

  老夫人邊流淚邊勸慰,保重身體要緊。

  李商隱身體慢慢好轉,那天清晨坐起來向外張望,看見庭院一叢薔薇花。小巧玲瓏的花,微微垂著頭,仿佛也在為愛妻的離去而悲泣。他把目光收回,看看空曠的房屋,只有嬌兒天真癡憨,還在日高酣睡,不知失母的悲哀。這使他心裡更加空虛寂寞。

  漸漸的他有一種衝動,要寫一首悼亡詩。沒有為妻子寫祭文,他很後悔,悼亡詩是不能不寫。題目就叫《房中曲》,用這個舊曲名,來詠歎自己面對失偶房空的悲傷,寄託自己的哀思。

  他提筆,從剛剛眼望薔薇花,嬌兒癡憨,日高酣睡寫起,吟成四句:

  薔薇泣幽素,翠帶花錢小。
  嬌郎癡若雲,抱日西簾曉。

  寫畢,慢慢吟詠,「嬌郎」童稚尚幼,便失去了母愛!李商隱心中翻湧著無限哀痛!看見亡妻枕過的枕頭,睡過的席子和蓋過的綠色羅衾,想到妻的明眸、妻的嬌潔的柔膚,於是又寫道:

  枕是龍宮石,割得秋波色。
  玉簟失柔膚,但見蒙羅碧。

  李商隱睹物感懷,追憶起昔日生離死別的場景:一個是大中三年春,赴徐州生離的情景;一個是大中五年秋,即今天死別的情形,寫道:

  憶得前年春,未語含悲辛。
  歸來已不見,錦瑟長於人。

  他不願直寫今後的寂寞痛苦生活和對妻的懷念,採用比喻和象徵手法,寫下最後四句:

  今日澗底松,明日山頭蘖。
  愁到天地翻,相看不相識。

  他重新吟詠最後四句詩,心中悲苦不斷向上翻湧,「今日」自己悲懷鬱結,就像「澗底」蒼松;「明日」哀傷淒苦,就像「山頭」上苦藥黃蘗。這種日日悲哀痛苦何時才能結束?只有等到天地翻覆,海枯石爛,才能對這些「枕」「簟」之類亡妻遺物,不感到創痛!

  李商隱閉上眼睛,淚水從眼角流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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