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三五


  第二天,把東西包好,背在身上,他沒跟任何人告別,下山而去。

  回到洛陽家,老母親喜出望外。他卻悶悶不樂,憋在家裡,玉陽山上的幽會、歡戀,總在眼前浮現,擲不開甩不掉,使他苦惱萬分。在萬般無奈之時,他提筆寫了許多情詩,抒發情懷。

  詩,一篇接著一篇,注滿了他的戀情、癡情和無盡的離情別緒;更注滿了他的心血、淚水和無盡的酸甜苦辣。

  詩寫完,高聲詠唱吟嘯,心情漸漸平靜,躲在家中不願意接友見客。

  老母親和弟弟怕他憋悶出病,特意把讓山找來,跟他聊天解悶。

  讓山是他的堂兄,自幼在一起長大,跟商隱最貼心,無話不說。讓山娶媳婦,連洞房中事,都詳詳細細地講給商隱聽;商隱聽得臉一陣紅一陣白,對讓山發誓說,自己的洞房中事,也絕不會瞞著堂兄。

  那天讓山把自家的店鋪安頓好,換了件新洗的衣服,告訴老婆晚飯不來家吃了。

  那婆娘把頭一歪,眼睛一瞪,厲聲道:「晚飯不來家吃,成!日入酉時必須回到家,差一刻也不成!」

  「臭婆娘!你以為我去泡妓院嗎?沒見識!我是去找義山兄弟!」

  婆娘笑了,臉上笑成一朵花,道:「咋不早說?聽說義山兄弟病了,帶一壇酒過去。咱家釀的酒,他喝了,保准好病!

  叫他多喝點。」

  讓山提著酒,美滋滋地來到義山家,把酒罈遞給羲叟,低聲嘀咕幾句,笑了笑,轉身推門進了義山屋。

  看見義山正在整理詩稿,神秘兮兮地又回身,把門關牢,大步走到義山面前,小聲問道:

  「兄弟,別瞞我!是不是在山上跟女道姑幹了那事?回家想出病啦?快跟哥哥說說,保你從今晚開始,就能好病。」

  讓山拍拍胸脯,咚咚山響。

  李商隱好久沒回洛陽家,跟這個粗魯的堂兄,也很久沒在一起閒聊了。今天見面,覺得又像幼年在一起時,什麼都說,什麼都講,沒有一點規矩。可是,那已經是遙遠又遙遠的事了,因此聽了這席開場白,非常刺耳,怕他再渾說下去,連忙迎上前,問道:

  「讓山哥,生意可好?嫂子可好?」

  「嘿嘿嘿,你嫂子呀,好、好!她惦記著你哩,讓你過去玩,給你帶來一壇她自己釀的酒。這酒好喝。你嫂子手藝兒不錯,樣樣都好,就是厲害點。哥哥不怕她,幹那事,她得求哥哥我!她得說軟話哀求。嘿嘿嘿,那我還不樂意哩。」

  扯起嫂子,他有的是話,羅哩囉嗦,講個沒完沒了。高興了,還准要詳詳細細地說床上功夫。

  李商隱怕他再講這些,勾起自己對宋姐的思念,但是,又想聽。一方面可以解悶,另一方面,他好奇,希望知道別人幹那事跟自己有什麼不同。

  讓山見小堂弟這麼喜歡聽自己講東道西,尤其講那事,心裡別提多美了,就像早年講洞房中事一樣興奮,講得滿臉漲紅,雙眼放光,嘴角掛白沫,一刻不停。

  開始,李商隱聽得津津有味,可後來,越聽越乏味,講來講去,總是重複那麼幾個動作,總是重複那麼幾句話,毫無新意和新鮮味。但是,不聽又不行,如果讓他看出厭煩,他就會纏著你,逼你講那種事。

  李商隱苦笑了,搖搖頭。他是絕對不會講的。他一邊聽堂兄囉嗦,一邊思索,悟出這麼個道理:

  赤裸裸地講出那事,你以為誰都喜歡聽嗎?大錯特錯了!第一次聽,覺得新鮮;第二次聽,覺得乏味;第三次聽,就會倒胃口,會厭惡;第四次聽,准會惹人罵娘!

  講那種事越含蓄越有味道,尤其那種「猶抱琵琶半遮面」,最令人魂飛魄散。這就像吟詩,太赤裸如同白開水,一眼見底,會令人失望,讓人覺得淺薄。如果朦朦朧朧,霧裡觀花,垂簾賞景,則耐人咀嚼,讓人尋味不盡。

  弟弟羲叟把酒菜端來。讓山捧碗便喝一大口,放下酒碗,大聲嚷道:

  「義山兄弟!這破酒你還喝呀?羲叟,把我那壇酒打開,嘗嘗你嫂子的手藝兒。」

  酒味不錯,散發著濃香。

  和堂兄喝酒不必推杯換盞,大碗大碗地往肚子裡灌,就是好兄弟鐵哥們。

  李商隱這幾年的幕府生活,常跟幕僚文人飲酒賦詩,變得文質彬彬,已經不習慣這種喝法,直皺眉頭,想說說想勸勸,覺得都不妥,只好任他去吧。

  這酒直喝到三星西斜,讓山才覺得酒足飯飽興盡。羲叟上前要扶他回家,他猛力推了羲叟一把,道:

  「這點酒算啥?義山兄弟,把你的詩給我幾首。我家鄰居柳枝姑娘,最喜歡唱歌,長得又好。你嫂子說,把她介紹給你。你的詩當中間媒人,最合適。不信?沒關係,我去試試。」

  李商隱是不相信,但不願意掃他的興,況且有嫂子的話,不照辦是不行的。他胡亂從幾案上抓了幾首詩,塞給讓山,打發他走了。

  六

  第三天,讓山果然興高采烈地來到商隱家,拉著他就走,說柳枝姑娘在家等他。

  十月的東都洛陽,秋高氣爽,早熟的柿子擺了一街。街上人來人往,一派繁華氣象,不比京城長安差多少。

  「兄弟,柳枝姑娘是個好姑娘。她父親是個商賈,早些年死在大運河的風浪中。寡居的母親不喜歡兒子,偏偏憐愛女兒柳枝。她今年才一十七歲,能彈會唱,最擅長用桔柚樹葉吹奏小曲,非常好聽。我是看著她長大的,這些年,她只唱歌彈奏樂曲,沒有婚聘。嘿嘿嘿,你們倆還真有緣份。」

  李商隱走在讓山身邊,默默地聽他嘮叨,一邊觀賞著街市。對於柳枝,他沒什麼興趣,與宋姐的熱戀,才過去幾天,怎麼能這麼快就拋之腦後,又喜歡上另一個姑娘?向堂兄解釋上百遍,他就是不理解,一意孤行,時不時還用嫂子來嚇唬。有什麼辦法?嫂子的面子不能卷。她是「河東獅子」,惹不起,堂兄還處處讓她三分哩。聽得「緣分」二字,他不由得笑了。

  「笑什麼?你不信?那天我在她家門外,吟詠你寫的《燕台詩》。你說怎麼樣?猜不出吧?柳枝姑娘從屋裡跑出來,驚訝地問道:『誰有這樣曲折,這樣痛苦的戀情?這詩是誰寫的?』我回說是你。她非常激動,渾身上下找了半天,沒找到合適的東西,就把身上的長帶子扯斷,作為表記,讓我轉送給你。

  你說這不是『緣份』,是什麼?」

  說著,讓山從懷裡掏出一條桃紅色長帶子,遞給堂弟。

  李商隱拿過帶子,看了看,咧嘴笑笑,心想,一條破帶子,能作表記?值幾個錢?大不以為然,但他沒說什麼。

  前面有一片水塘,水面如鏡,清澈宜人。岸上修竹環繞,景色清幽。李商隱停下腳,讚賞地問道:

  「這是什麼地方?是誰家的池塘?」

  「這是崇讓坊。右金吾衛將軍王茂元家住在這裡。池塘是他家後花園。他被朝廷派到嶺南,出任廣州節度使。很久沒回來了,園子也就沒人修整,荒廢了。」

  這時,從竹林裡走出兩個女子,邊走邊哼唱著,嘻嘻哈哈來到池水邊,往水裡扔了幾塊石頭。當看見這邊有人看她倆時,頓然停止嬉戲,往竹林中走去。

  那身著華麗服飾高個女子,不時回頭疑惑地望著這邊,不想躲開。只是那個矮個略胖女人拉著她,不容她不走。

  「看見啦?那是將軍的千金七小姐,常到水邊戲耍,不怕生人。那個胖女人是她的丫環小翠,你嫂子認識她。論輩分,應當叫你嫂子表姨,有時閑著還過來看你嫂子。是個愚女人,老處女,是她一手把小姐侍候大的,所以七小姐跟她最親,最聽她的話。想不想看看右金吾衛將軍的七小姐芳容?讓你嫂子把小翠叫來,她就會跟過來的。」

  「不,不不!不必不必!」

  李商隱急忙拒絕。

  讓山還想囉嗦,不覺已到柳枝家。

  柳枝看見讓山身邊走著一個英俊青年,心裡已猜出那必定是義山小叔。略略走近,見義山小叔氣色不對:臉色蠟黃,眼圈青烏,身體瘦弱,走路邁著緩緩方步。

  「是個質弱書生!讓山大叔吟詠的《燕台詩》,可是一個才華橫溢的詩人寫的,能是他嗎?」她小聲嘀咕著。

  李商隱早就看見一張遮陽傘蓋下,佇立著一個小女子。讓山在旁指著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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