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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欲濟無舟楫,端居恥聖明。坐觀垂釣者,徒有羨魚情。』」

  多喝了幾杯,孟浩然的詩勾起李商隱滿腹惆悵,眼含熱淚,又吟道:

  寂寂竟何待,朝朝空自歸。
  欲尋芳草去,惜與故人違。
  當路誰相假,知音世所稀。
  只應守寂寞,還掩故園扉。

  「好!好啊!李兄就是當今的孟老夫子。『知音世所稀』?不!老夫子有王右丞維,是他的知音。可惜王維的推薦沒有起作用。李白也是他的知音。李白最欣賞他的品德和詩才,君不聞:

  吾愛孟夫子,風流天下聞。
  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
  醉月頻中聖,迷花不事君。
  高山安可仰,徒此揖清芬。

  李兄,我們兄弟倆是『紅顏棄軒冕,白首臥松雲』!我要出家做道士,穿上黃袍,戴上黃冠,斬斷『六根』,脫離『六境』,志在大乘,做一個雲遊五湖四海的雲遊先生。」

  如果當真出家為道,李商隱心中又湧起一陣悲哀和難堪。堂叔臨終囑咐說:「重振李氏門風,就看你啦!」表叔崔戎臨終托孤,幾個表弟尚需照料;家中老母和弟妹,又怎麼辦?無法解開沉重包袱,也無法解脫沉重的壓力,他長歎一聲,端起杯,一口啁幹,道:

  「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四

  太和九年(公元835年)進士考試,李商隱又名落孫山。

  這是意料中事。試前干謁主考官崔鄲,他已經說得很明確:認為自己小小年紀,竟捲入黨爭中,還謊說不是李宗閔黨中之人。他非常生氣,怎能讓自己及第!

  當時朝中得勢的是李訓和鄭注。他倆先聯合宰相李宗閔,共同排擠李德裕。終於把他趕出京都後,李與鄭兩人又開始打擊李宗閔以及他的同黨楊虞卿和蕭浣。

  京中小兒事件,是李、鄭放出的信號,名正言順地把朝中大臣的憤怒,引到楊虞卿身上,連左僕射吏部尚書令狐楚,都信以為真,在早朝時表示了憤慨,支持李訓和鄭注。而李、鄭也因此在打擊李宗閔的黑名單上,把令狐楚的名字抹去,並提議進封他為彭陽郡開國公。當然這是後來李、鄭為了拉攏令狐楚而採取的手段。

  李商隱哪裡知道朝中大臣們勾心鬥角的詳情。

  放榜那天,李商隱在秘書省東堂高懸的金榜上,查找沒有自己的名字,腦袋裡頓時一片空白,踉踉蹌蹌,失魂落魄地轉過身子,兩眼茫茫地想往回走,也不知道穿過多少街坊,隨著人流走著走著,卻來到曲江池邊。看見波光粼粼的水面上,中第士子在花花綠綠的遊艇上,戲水宴飲,大呼小叫,心裡又羡慕又嫉妒,索性席地而臥,仰望著蔚藍蔚藍的深邃的天空。

  白雲在碧空飄浮,鳥雀在碧空翱翔,自己在碧空飛升……

  好愜意呀!和白雲、鳥雀相伴,在碧空中遨遊。

  不知過了多久,時間仿佛已經消逝;不知已經游到何方,空間仿佛已經斂跡,李商隱陶醉在似醒非醒似夢非夢之中。

  「哎喲!李兄,怎麼躺在這裡呀?」

  有個聲音在召喚自己,漸漸聽出是張永的呼叫聲,睜眼一看,果然是他胖乎乎的臉,遮住了碧藍的天空,圓凸凸的眼睛,驚疑地凝視著自己。

  「李兄,可不能犯傻呀!曲江池中有冤鬼,年年放榜招一批。剛剛還有兩個落榜學子投了江。」

  張永拽著李商隱的手,唯恐他掙脫,跳進水中。

  李商隱尚未轉過神來,還在留戀那碧空的遨遊。當聽到「投江自殺」,笑了。那美麗的碧空,還沒玩夠,自己怎麼會自殺呀!他把手抽回來,坐起身,道:

  「真飄逸壯麗!叫我幹什麼?」

  張永莫明其妙地看著他,不明白「飄逸壯麗」的意思。他不願意深思細想,天已不早,應當趕快上路,於是道:

  「李兄,忘沒忘我們說的,落榜後我們去學仙,先上王屋山的玉陽山,然後遨遊名山大川。」

  李商隱聽得「遨遊」二字,雙眼閃亮,以為又要飛升碧空,遨遊仙境,不屑地笑道:

  「『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輕言托朋友,對面九疑峰。』當然沒有忘!走,我們一起去遨遊碧空藍天!」

  張永高興地拉起李商隱,叫道:「李兄真痛快,大丈夫一言九鼎,小弟佩服!走。」

  張永心中有數,自己不會及第,所以來看榜時,已把隨身帶的東西包好,背在肩上。看見李兄兩手空空,隨身之物都在令狐家,心裡犯了嘀咕。

  如果回去拿,肯定會遇到麻煩,說不定上不了玉陽山學仙。如果不拿東西,一走了之,令狐家准會以為他走失,或者以為他尋了短見,或者以為他無臉見人溜回家了,這幾種情形都不好,會把事情鬧大。

  怎麼辦?

  他眼珠一轉,計上心來。

  張永雇了兩匹西域快馬,一路上嘻嘻哈哈跟李商隱又說又笑,並賽起馬來。

  商隱在幕府中,學過騎馬射箭,跟隨表叔打過獵,對於賽馬,並不畏懼。

  張永生活在濟源鄉下,家裡有個牧場,牧羊放牛還放馬,騎術不低。兩匹馬奔馳起來,張永總使自己的馬壓商隱馬一頭。

  李商隱倔脾氣上來,哪肯服氣,總想追趕上,跑到前面。

  就這樣,從京城直跑到潼關,仍然沒能追上張永的馬。

  張永看看天,日頭已經西斜,把馬勒住,哈哈笑道:

  「李兄好騎術啊!沒想到你一直生活在東都洛陽,卻練得一身好騎術,難得難得!」

  「慚愧慚愧!始終沒能追過賢弟呀!」

  張永看著滿臉是汗的李兄,心想,他已把落第的不愉快忘了。過了潼關,再往前走,要離開官道,走解州,經絳州,就到王屋山了。在這岔路口上,應當打尖吃飯,休息一會兒。重要的是還得跟他把話講清楚,不能登上山,就後悔急著下山。想到這兒,他跳下馬,不經意地道:

  「下馬歇歇,該吃點飯。出了關,我們要走條近路,奔解州,翻過中條山,越過清水河,到垣曲就可以登上王屋山了。」

  李商隱下了馬,擦把汗,問道:「今晚能到玉陽山嗎?」

  「不行。到解州要住一宿。」張永掃一眼李商隱,見他毫不在乎,心中有了底,建議道:「李兄,從京都咱們走得有點匆忙,你的隨身衣服和書藉都沒帶,況且令狐家還不知道你是到玉陽學仙。該寫封信告訴一聲,讓老管家把東西送到玉陽來。」

  這麼一說,李商隱好像酣睡突然醒悟,看看潼關城堡和塵土飛揚的漫漫官道,神色頓時黯然,默默地走進路邊一家小飯館,坐在一張油漬漬的桌旁,愣著神。

  張永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他陪著小心,叫來飯菜後,輕聲問道:

  「來碗酒嗎?李兄。」

  「有嗎?——只是,賢弟,為兄實在慚愧,恩師給的錢,分文沒帶,旅途費用……」

  張永見李兄為難的樣子,以為他「神色頓時黯然」,原來是為了「錢」,高興地笑道:

  「李兄,看你說的,是小弟請你到我家鄉學仙,只要李兄真能像詩仙李白『三杯吐然諾,五嶽倒為輕』,一切費用,包括旅途費用,到山上吃住費用,全包在小弟身上。不相信?小弟的老父親是濟源有名的土財主。別看我十年赴京應試,花了不少銀兩,但還不足家父財產的百分之一。父親不在乎花費這點銀兩,只要小弟能入仕途,老爺子就心滿意足了。」

  李商隱點點頭,要來紙與筆,給恩師寫了封信。張永掏出一個元寶,雇了一個小夥子,他保證當晚就把信送到。

  但是,直到登上玉陽山,李商隱的神色依然黯然,不見好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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