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二七


  老母親在旁陪著默默流淚,歎息著。

  商隱忽然站起,仰頭吟道:「……古人常歎知己少,況我淪賤艱虞多。如公之德世一二,豈得無淚如黃河。瀝膽咒願天有限,君子之澤方滂沱。」

  他淚流滿面,大叫著,痛不欲生。

  湘叔知道再勸也沒用,把他扶上床,想告訴他一點朝中故實,讓他高興高興,或者分散分散他的注意力,見他擦乾眼淚,道:

  「你不在京都,對朝中故實知之不多,想托門路,也會碰壁的。今年貢舉的主考官,跟令狐家有隙,怎麼肯取你呢?況且年初,李宗閔也被排擠到山南道,出任節度使,朝中都是李德裕的人。

  「唉!那些主考官都是牆頭草,誰在朝中掌權,他就取誰推薦的人。

  「告訴你吧,從下半年起,李德裕開始不得志,皇上重用李訓和鄭注,把李宗閔大人召回朝廷,重新參知政事,並進封襄武縣侯。九月,以吏部侍郎蕭浣改為河南尹。最近,又以工部侍郎把楊虞卿調回朝廷,出任京兆尹。

  「你看著吧,蕭浣很快就會進京任職的。這些人跟令狐家都是世交,也都認識你,知道你的詩名。他們到朝廷執政掌權,明年春試,我看你大有希望。」

  李商隱仍然沒有從悲痛中解脫出來,呆呆地望著屋宇,癡癡地道:

  「近來我翻閱不少道家書,奉讀了太上老子《道德經》五千言,始知黃老之言,乃至真天理者歟!我很想隱居學道,了卻殘生。」

  「怎麼?難道你把家國、君親全都拋之腦後,一心歸隱向道?白公香山隱居還講究『大隱』、『中隱』和『小隱』。李白是為什而隱,隱而為仕。而你……」

  「唉!六根不靜,六賊不除,焉可成為真隱?」

  「不忘家國,不忘君親,隱為仕,仕亦為隱,才是真隱。但是,孩子!你還年輕,不該過早考慮這些。儒家的『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老夫以為這是學子們的最高境界,是學子們終生的信條。」湘叔見商隱情緒略略好轉,不想再辯論學道與歸隱,又道,「對你的功名,令狐令公一直耿耿於心,常常自言自語,念叨你。八郎才不及你,卻及第多年,這成了他一塊心病。」

  「不能怪恩師,是我命運多蹇,才不拔萃,才導致……」

  「不能這麼說。明年春試主考官是崔鄲。他不與李宗閔結黨,也不是李德裕一派,絕對是個看風使舵的中間派,是個昏官。你到京就先去干謁、行卷,拜他為師,取得他的賞識,老令公再從旁講講情。他不看僧面還得看佛面哩!李宗閔大人也能出面說說話。」

  李商隱對於應試,經過這多年屢試屢落第的折騰,已經失去興致。隱居學道在他頭腦中,已不止一次占了上風。如果不是身體不好,不是家境貧困,老母親無人贍養,他會走這條路的。

  湘叔是安慰自己才講出這些話?還是今年真的有希望?他有點動心。可是,沒有一點喜悅與興奮。如果在過去,他會激動得跳起來,感謝恩師的栽培。

  二

  紛紛揚揚的大雪,把京都的街道、屋舍和車馬行人,都染成了白色,但是,並沒有影響人們的情緒,京城依然熙熙攘攘。已近年關,京城百姓都在購置年貨,買對聯,請門神。在爆竹攤前,圍著一群人,吵吵鬧鬧選擇自己可心的玩藝兒,主人叫賣著,顧客爭購著,一片繁忙。

  天子腳下的京城,跟家鄉滎陽,就是不一樣,一進城門,就被熱鬧喧嘩包圍了。李商隱心裡湧動著興奮。他相信這是一個好兆頭,喜慶吉祥會給自己帶來好運的。一旦龍門高躍,自己也會和這些市民一樣,居住在京都,上街購買年貨,給母親扯一塊布,做一件新衣服。母親好幾年也沒添新衣服了。

  想到母親,他的鼻子酸酸的。

  「商隱,明天一早,你就去工部侍郎崔鄲家。此次乾渴,要跟崔大人多談一會兒。崔家六兄弟,均官至三品,五次權知禮部做主考官。老大崔邠是個大孝子。母喪時,是太常卿知吏部尚書,他脫去官服摘掉官帽,走在前面為母親送葬。文武百官和都城百姓見了,都自動讓開路。由於過度哀傷,他卒於母喪期間,年六十歲。」

  商隱也是個孝子,聽得湘叔這席話,肅然起敬。臣能至孝雙親,方能愛民如子,方能成為百代推尊的清官廉吏。表叔崔戎是這種人,崔鄲兄弟也是這種人。

  第二天一大早,李商隱迫不急待地來到光德坊。

  唐代京都以承天門大街為界,街以東歸萬年縣管轄,街以西屬長安縣管。一般權貴都居住在萬年縣,尤其以永嘉坊貴氣最盛,公卿王侯都住在這裡。長安縣被稱為街西,帶有偏僻之意,是一般小官和商民活動居住的地方。白居易住在街西,曾感慨頗深地吟詠道:

  如何欲五十,官小身賤貧。

  病眼街西住,無人行到門。

  光德坊是西街長安縣一條小巷,路兩邊是高低不等的平民百姓房屋,被大雪掩埋在下面,只有嫋嫋炊煙,從一個個煙筒裡升起,才給小巷帶來一絲生機。

  崔家屋宇也不高,門前沒有石頭雄獅守護,臺階上的積雪早被打掃乾淨,黑漆院門敞開,院內家人不知為何忙忙碌碌。

  李商隱站在臺階上,心想,崔鄲官階並不小,為何住在這裡?他一邊往裡張望,一邊正待往裡跨步,卻被一個老家人擋住。

  商隱施禮,說明來意後,老家人用嘶啞的聲音回道:

  「六少爺早朝剛剛回來,要喝杯茶,稍事歇息,才能接待四海八方學子。孩子,你來早了,先到堂屋略等片刻,我給你通稟一聲,興許六少爺馬上就會見你。就看你運氣了。」

  老人羅囉嗦嗦講個沒完沒了,仍然站在原地不轉身進去通報。但是,語氣親切,態度和藹,就像長輩待晚輩那樣。

  李商隱是個情感敏銳之人,心頭立刻暖融融的。來時,他還擔心,深怕遇見冷面孔。上門干謁的第一關,就是主考官家的奴僕。他們狗仗人勢,常常讓學子們低三下四,敢怒不敢言,受盡折辱。

  忽然,從西廂房屋裡,傳來宏亮的問聲:「誰呀?請進來吧。」

  「是行卷學子,讓他到堂屋等少爺喝完茶,再……」

  「不必了。讓他進來吧。」

  老家人答應一聲,轉過頭,對商隱笑道:「我說你今天運氣好,聽見了吧?果然少爺心情好,讓你到他書齋,是對你的榮寵啊!快進去吧。」

  「謝老人家吉言,請受學生一拜。」

  「喲!哪敢受你一拜呀?將來中了第,做了官,成為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人,只怕為這一拜,你後悔不迭哩。」

  這種人是有的,但是,我李商隱絕對不是這種人。見老人家把自己當成這種人看待,異常懊惱,邊拜邊道:「老人家,我是懷州河內李商隱,請您記住,如果能中第,我一定再來拜謝您老人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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