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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四


  一夜之間,刺史大人調離的消息傳遍華州。華州百姓一大清早,就蜂擁而至,圍在刺史府門前。

  殘春,南風從少華山徐徐吹來,天空白雲迅速聚積,越積越厚重。高聳巍峨的少華山,被罩在雲霧中。平旦寅時剛過,便淅淅瀝瀝下起雨來。

  起初,雨點輕輕地落在百姓們的頭上,像母親慈愛地拍著孩子的頭,仿佛在安慰人們。但是,人們似乎未能省悟出慈母之真心誠意,依舊圍著刺史府門,不肯離去。

  雨點漸漸大起來,且越下越大,仿佛母親生氣,惱火了,發怒了,人們被澆成落湯雞模樣,有的披上衣服舉起傘,有的不服氣倔強地立在原地,任憑大雨抽打,仍然不肯離去。

  辰時,刺史府門突然洞開。護送刺史大人的役吏和士卒,隨著鼓聲,列隊開出府門。

  百姓見沖出來的,是些役吏和士卒,自動閃開一條路,讓他們過去。當他們通過後,人們又自動把路堵死。

  大雨依然下個不停。大雨籠罩著少華山,籠罩了華州大地。

  從府門裡傳來馬車的隆隆聲,由遠而近,在府門外被百姓攔住,終於停了下來。

  崔戎鑽出轎車,站在雨裡,不一會兒,他的衣服被雨打濕。兩個役吏一左一右給他舉起傘蓋。他看看百姓在雨中,心裡很過意不去,大聲道:

  「父老鄉親們,回去吧!我崔某謝大家相送,謝大家相送!」

  他抱拳鞠躬,施禮。

  眾人見刺史大人施禮,「忽啦啦」跪倒一片;全都跪倒在泥水中,給刺史大人叩頭。

  「刺史大人,請您不要走!華州百姓需要刺史大人!」

  有一白髮老人上前致詞。

  「噢!你不是那次送匾的老爺子嗎?」崔戎一眼認出老爺子就是送匾之人,高興地勸道,「老人家,快回去吧。我是受聖上之命,調往兗海,是不能留下的。請老人家保重身子!請父老鄉親保重身體,別讓大雨澆壞身子。」

  眾人聽見刺史大人不想留下,「忽啦啦」一下子全都站起來,圍住轎車,圍住崔戎。有的人一邊乞求大人留下,一邊動手把轎車前面的四匹高頭大馬解開繩套,連推帶拉,趕走了。又有人把轎車的棚蓋拽了下來,把車輪卸了下來,把車子給支解了。

  圍住刺史大人的百姓,見轎車被拆,馬被趕走,表示堅決留住大人。他們也動起手來,把刺史大人抬起來,一邊往刺史府裡送,一邊把他的靴子脫下來,一邊勸說大人留下。

  崔戎被眾人抬在空中,兩把大傘蓋一直遮在頭上身上,已經不受雨淋,但是靴子被脫去,實在令他惱火,生氣,又好笑。

  他掙扎著,想掙脫那麼多手,從空中回到地上,但掙扎半天,白費力氣;他大聲呼喊解釋,想說服這些善良、好心而又愚昧的百姓,呼叫解釋半天,口乾舌燥,根本不起任何作用。他真是哭笑不得,任憑擺佈了。

  刺史衙署裡的大小官吏和幕僚們,都來到府門外,有的怒喊著,有的勸說著,還有的哀求著,企圖驅散百姓,讓他們放走刺史大人。

  那位白髮老者見崔大人仍然不肯留下,便帶領一些人,來到府門口,把站在門樓下的傳詔使王仕岌圍住。

  白髮老者在他面前跪倒泥水中,叩了三個頭,淒淒地哀求道:

  「中使大人,您就幫幫華州百姓吧!請您回朝上奏皇上,撤回詔命,把崔大人留在華州吧!」

  其他人也都跪倒泥水中,和白髮老者一起哭求著。中使大人不答應,他們就一直跪著不起來。

  中使王仕岌到各地傳詔無數次,從來沒遇到過百姓這樣熱愛挽留他們的父母官,頂了不起夾道歡送,或舉杯餞行。他深受感動,答應幫忙。

  白髮老者和眾人一齊向中使叩頭,一齊歡呼起來:

  「崔大人可以留下了!萬歲!萬歲!萬萬歲!」

  高舉崔大人的百姓,聽見歡呼聲,喊著對皇上的祝願,以為當真可以把崔大人留下,給他穿上靴子,把他放回地上,也跟著歡呼起來。

  崔戎聽說中使答應幫忙,走到中使面前,斥責道:

  「你怎麼能答應呢?這些百姓違抗皇上聖旨,皇上會怪罪的!」

  中使無言以對,尷尬地站在雨中。

  初春季節,華州很少下雨。今天是怎麼了?是老天同情華州百姓啊!要把刺史大人留住。

  白髮老者在一旁昂奮地插話道:「大人,挽留您,我們知道觸犯了皇上。皇上發怒也不過殺我們幾個帶頭的無用老人罷了,但是,您能留在華州,百姓就能安定地過好日子,我們即使被殺,也心甘情願!」

  崔戎看著老人一片真誠,聽著老人無畏無悔的話語,眼睛湧出了熱淚。我崔某在華州不到一年,只不過沒有做喪盡天良、坑害百姓的事情而已。你們何必對我這等熱忱!他心裡感慨萬千!

  李商隱親眼目睹了這場百姓冒雨,挽留一位他們熱愛的刺史,心驚魄動,感歎不已:人生一世,為官一場,就應當像表叔這樣上對得住天,下對得住地,更要對得起平民百姓。

  那麼,他則生得其所,活得快樂,官做得問心無愧!

  天漸漸暗下來,雨漸漸小了,但是,仍然沒能停住。少華山黑濛濛,高聳雲天的暗影,已經慢慢消失。

  刺史府前的百姓也漸漸稀少。

  淋了一天雨,那白髮老人卻依然站在雨中,不想離去,因為刺史大人沒有親口答應留下,他不放心。

  崔戎回到府裡,換了衣服,喝點酒,身子暖和多了。

  陪在一旁的李商隱勸表叔進屋休息,還想勸表叔順應民意,答應華州百姓的要求,他自己願意出府把表叔答應的話,傳給那白髮老人,讓他也放心地回去休息。但是,還沒等他開口,表叔拍拍侄兒的肩,無可奈何地道:

  「我不能違抗聖旨,得罪皇上啊!說直一點,朝中有人不希望我離京太近,巴望我離朝廷越遠越好。我留下不走,是觸犯這些人,他們是不會放過我的。」

  「表叔得罪過他們嗎?」

  「沒有。我不介入他們任何一方,這就把他們雙方都得罪了。朋黨相爭,不偏不依保持中立,左右前後都要得罪!這種日子沒法過。唉!」

  表叔神色黯然,白天被雨淋,受了點涼,舊病復發,咳嗽不止。

  夜半子時,刺史府前依然有人影在晃動。雨依舊下個不停。

  白髮老人依舊站立雨中,像一株倔強的老樹,任憑風吹雨淋,毫不動搖。

  日出卯時,雨終於停了。屹立在華州東南的少華山,巍峨蒼翠,終於露出它的本色。

  刺史府門前,不知誰給白髮老人拿來一張椅子,他坐下,迎著初升的朝陽,捋著銀須,雙目微眯,現出嚴峻的神情,滿腹心事。

  人們重新聚集,越來越多,好像心裡有了底,刺史大人不會離去!個個精神抖擻,面露喜氣,不知爭論著什麼。

  突然,府門大開,從裡面走出一個瘦瘦的老頭兒。人們認得他,他是刺史府衙裡的錄事魏老活佛。

  眾人先是高聲歡呼,爭先恐後地詢問刺史大人答應沒答應留下。

  魏老活佛繃著臉,皺著眉,厚厚的嘴唇緊閉,一反平時笑眯眯的怪模樣。頓時眾人停住了歡呼,刺史府前陷入一片沉寂。

  「刺史大人半夜單身匹馬,悄悄地走了,誰也不知道。」

  魏老活佛話裡帶著哭腔,無力地搖著頭。

  白髮老人沒有站起,只是把一雙眼睛緊緊地閉起來,從眼角流出兩滴混濁的淚珠兒。

  不知誰喊了一聲:「去追!」

  一些年輕人匆匆跑回家,騎上自家的馬,向大路奔去。馬蹄聲「噠噠噠!」一整天也沒有間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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