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一九


  湘叔來到洛陽商隱家,見他依然病弱不支,躺臥床上。從去年二月放榜,到今年二月,商隱已經整整一年時間,病得臥床不起。湘叔看在眼裡,痛在心上,勸他去太原幕府是不必了。

  當把令公調任太原府之事說出時,李商隱立刻明白湘叔此行洛陽的目的,主動地道:

  「令公是不是要我入幕太原府?湘叔,你瞧我這副樣子行嗎?只能給令公增加麻煩。」

  「令公是這個意思,希望你到他身邊,也好幫你恢復健康。」

  想到令公的大恩大德,又這樣關心自己,李商隱心頭一熱,眼淚不由自主地湧了出來。恩師真是自己的再生父親啊!自己沒齒不忘!但是,「不忘」還不成,應當粉身碎骨報答恩情。想到這裡,他已經喘息得難以呼吸了,艱難地道:

  「這不爭氣……的身子,想追隨令公,報答令公大恩大德也報答不成!學生已是無用之人,只得來世相報了。湘叔,回去請轉告恩師,來世我李商隱變牛變馬也要報答恩師大恩大德的!」

  「不要說這種喪氣話。你還年輕,來日方長,報答令公恩德,亦是指日可待。現今不能追隨令公左右,身體康復後,侍奉令公之終生則可也!」

  商隱悲哀之情漸漸平息。

  湘叔又道:「老僕年事已邁,傳話學舌日難,商隱可握管一書對令公之深情,以撫慰其拳拳眷顧之心。」

  「善哉!現在馬上運筆,我要一氣呵成以謝恩公之德。」

  羲叟把文房四寶端來,扶起哥哥,在案邊坐好。

  李商隱手握狼毫,蘸飽墨汁,略略思索,寫道:

  ……

  不審近日尊體何如?太原風景恬和,水土深厚,伏

  計調護,常保和平。……伏惟為國自重。

  某才乏出群,類非拔俗。攻文當就傅之歲,識謝奇

  童;獻賦近加冠之年,號非才子。徒以四丈東平,方將尊隗,是許依劉……委曲款言,綢繆顧遇。自叨從歲貢,求試春官,前達開懷,不有所自,安得及茲?然猶摧頹不遷,拔刺未化,仰塵裁鑒,有負吹噓。

  倘蒙識以如愚,知其不佞,俾之樂道,使得諱窮,則必當刷理羽毛,遠謝雞烏之列,脫遺鱗鬣;高辭鱣鮪之群,逶迤波濤,沖唳霄漢。伏惟始終憐察。

  寫罷,商隱已是大汗淋漓,把筆擲在案上,被攙扶到床上,躺臥片刻,問道:

  「湘叔,看看有什麼不妥?」

  湘叔邊讀邊贊道:「不錯,運筆流暢,委曲達意。『類非拔俗』『號非才子』等處,謙虛太過。如果當真如此,我想令公也不會這般『綢繆顧遇』呀!」

  「某非才子,事實如此。應試備考多年,卻落得……唉!」

  「中第與否不是有才與否的標誌。詩仙李白終生未得中第,但是誰不承認他才華橫溢;詩聖杜甫才華蓋世,誰不推崇他,可是他也未能及第,所以不要氣餒,養好病,再去應試不遲!人們常說:『三十老明經,五十少進士。』你才二十一歲,不遲不遲!」

  李商隱不再言語了。這些事兒,他都知道,可是嘴說不遲,心裡卻急如流火,閉上眼睛,眼角流出淚來。

  湘叔怕他悲傷,想轉換話題,已來不及了,忽然想起錦瑟姑娘,於是笑道:

  「看我這記性,臨離開鄆城時,錦瑟姑娘來找我。不知她是怎麼知道我要來洛陽看你。」湘叔見商隱睜開驚詫的眼睛,盯著自己,接著道,「她讓我給你帶件東西。」

  湘叔從懷裡掏出一個黃綢袋,遞給商隱。

  李商隱打開綢袋,從裡面落出一根琴弦。瑟上的弦!他拿在手中,把玩一陣,不得其解,但也不好詢問湘叔。

  湘叔見他睹弦遐思,呆呆出神,擔心他再傷感,於是道:

  「這姑娘,送你一根未斷的琴弦,真有意思。她還讓我代問你好,希望你安心養病。七郎赴京出任國子監博士,八郎是弘文館校書郎。他倆都住在京城開化坊老宅子。錦瑟姑娘,還有一些樂伎、僕從,都不去太原府,而直接回京。兩位公子住在京城也需要有人侍候。現在令公身邊,只有九郎了。」

  李商隱還在琢磨那根弦,是根未斷的弦。是什麼意思呢?湘叔說的話,他一句也沒聽進去,連錦瑟將進京,也沒引起他的注意。

  四

  太和七年(公元833年)正月,李商隱在病情好轉,能下地自由走動的情況下,瞞著令狐楚,偷偷地赴京參加進士考試。在京城,他沒有去令狐府,沒有去找七郎八郎,沒有會見任何朋友,居住在一個僻靜的小客店裡。

  二月放榜,依然名落孫山!

  懷著沮喪和傷感,他回到洛陽家中,又病臥一個多月。當身體稍事好些,隻身來到滎陽。

  滎陽,是商隱的第二故鄉,是堂叔病逝安葬之地。他先到堂叔墳上祭掃,把幾年來的失意和悲傷,盡行傾吐,覺得渾身頗為輕鬆。然後來到滎陽刺史府干謁蕭浣大人。

  蕭浣乃堂叔世交。當年在徐州任上,曾以賓禮延聘堂叔加入幕府。堂叔拒絕道:「跟隨大人左右不難,但是讓我伏身折腰侍奉人,實在太難太難。」蕭浣挽留不住,贈送元寶十個,堂叔只抱拳—揖,拂衣而歸,沒有收一個元寶,深受幕僚讚賞。

  李商隱想起這些事兒,覺得堂叔確實是條漢子,有骨氣有操守,另外又覺得堂叔做得有些過份,蕭大人一番好意,不該拂人面子。今日自己來干謁,他能否拋棄前嫌,接待自己呢?

  「蕭大人請公子進廳堂。」一個侍從宣道。

  聽得這聲宣進,李商隱放了心。他跟在侍從後面,來到刺史廳堂,只見裡面有兩個人,都穿著朱色官服,坐在幾案兩邊,一面飲酒,一面高談闊論,很是投機。

  年輕一些的,看見商隱進來,連忙站起,笑著道:

  「是李義山?你的堂叔與家兄曾是結拜兄弟,我們都很熟悉。」看似多喝了幾杯,話很多,但還有節制,見那年長者停杯看他,才想起要介紹,於是道,「這位兄長是給事中崔公戎。」

  崔戎五十多歲,已經禿頂,眼角皺紋縱橫交錯,站立起來,身子微微向前傾斜,一副老態龍鍾模樣。他走到商隱面前,親熱地拍了拍商隱的肩膀,笑道:

  「你的章奏寫得不錯。令狐楚那老匹夫,仗打得好,章奏文章寫得也好。高門出高徒!哈哈哈!」

  他邊說邊豪爽地大笑起來,一副大將軍風度,把商隱按到椅子上坐下,左右端量端量,問道:

  「臉色不好,是不是病啦?」

  「五天前還在吃藥,今天帶著詩賦文章,請兩位大人賜教。」

  「賜什麼教?有病就要好好在家吃藥,到處亂跑什麼?你老家在哪,家裡還有誰呀?」

  蕭浣一臉憂傷,代商隱答道:「他祖籍懷州河內,後來遷居本地。」

  「懷州李家?和當今聖上都是漢將李廣的後代呀!和我家還有親戚哩。我的伯祖崔玄暐被封為博陵郡王,他的母親是兵部侍郎、東都留守盧宏慎的大女兒,而你的曾祖父李叔洪的妻子盧氏是他的三女兒。算一算,排排輩份。哈哈哈!我應當是你的叔叔,是姨表叔,對不對?」

  「果然不假!商隱,快快過來拜表叔。」

  李商隱順從地按蕭浣的指點,給崔戎拜了三拜。

  崔戎興奮得滿臉通紅,高興地看著侄兒商隱,道:

  「我是個武夫,沒有什麼學問,但是,古今兵書,我是熟記於心。不敢跟你比吟詩作賦,可計謀韜略,你可比不過咱。你認我是表叔,我認你是表侄兒,咱們是一家人了。你要我做啥,你就說。我讓你做啥?我現在就說。你得代我寫篇奏摺表狀,好不好?」

  真是一個爽快人!李商隱很高興認了這麼一個爽快表叔,立刻答應他的要求。至於自己求表叔做啥,他卻不好意思啟口。臉都憋紅了,還是沒說出來。

  蕭浣見商隱老實厚道,心想憑他的才學,如果他的恩師令狐楚能夠認真提攜,應試這麼多年,不會不中第的。真替他惋惜。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