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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七


  李商隱昨夜所想好的一席話,此時在令公面前,卻不知從何說起,慌亂中,腦袋裡一片空白。

  「李巡官,昨晚夜班,可有緊要事情?」

  「噢!一夜平安,沒有出現緊要事情。」

  令狐楚放心地吐了口氣,看了看巡官,覺得好氣又好笑。沒有緊要事情,一大清早來此何干?傻氣十足!如果精力過剩,何不回去多練習練習章奏文字,其中對仗與用典,不下苦功夫是達不到爐火純青高度的。

  他剛要張口教訓,李商隱突然跪倒地上,叩了三個頭,帶著顫聲道:

  「學生追隨恩師已近一年,多蒙恩師獎掖提攜,親授四六章奏之文。在生活上,不僅照顧學生,還照顧學生一家。學生沒齒難報其萬一!恩師,今學生有一請求,請恩師答應。」

  令狐楚不知是何事,但門生的要求,尤其商隱的要求,不管如何也要應允的,於是安撫道:

  「商隱,快起來講話,為師一定答應就是了。」

  「學生還是跪著說。」李商隱非常固執,堅持跪說。令狐楚只得由他。「恩師,學生準備赴京應試已有多年,終沒能一試身手。學生請求恩師答應明年春天赴京應試,如能僥倖中第,以報恩師訓導大恩。」

  令狐楚理解學生的急切中第心情,但是,李商隱年紀尚幼,聲名品望未達于有司(考官),中第希望甚微。他搖了搖頭,緊接著又點了點頭,迅速改變了原來的打算,道:

  「有志進取,不沉淪下僚,老夫贊成,可以赴京參加明年一月考試。赴試的一切資裝費用,統由老夫準備,你就不用考慮了。從現在開始,把全部精力都用在備考上,幕府裡的工作不用你管了,放你長假,直到考試結束。去拼博一下,全憑自己的能力。」

  「謝恩師大恩大德!」

  李商隱又叩三個響頭,說話的聲音哽咽了。

  「我們既然是師生,情同父子,何必言謝。只要你中第有出息,就是謝老夫啦。」

  令狐楚親手把他扶起,送出議事廳。他確實喜歡這個門生的勤奮上進肯學的頑強意志。他的門生遍天下,但有李商隱這樣聰明出眾,才華超群者還真不多,所以在他身上,寄託了令公的心血和希望。

  「令公,用不用讓他先進京去干謁行卷?考前不行卷,中第的希望不大。」節度副使在旁不無擔心地提醒道。

  「是嗎?不行卷不干謁,真的就考不中?我想讓商隱試一試。」

  「恐怕不行。」

  節度副使依然沒有信心。他是進士,明白干謁行卷的重要,況且連大詩人白居易當年都曾行過卷。

  「商隱是個絕世超拔人才。四六章奏文字,現在已遠遠超過老夫,寫得抑揚有致,對偶工整,用典巧而不露,可以說篇篇絕妙。」

  「商隱與老杜相較若何?」

  「並不遜于杜甫。」

  「但究竟不能與老杜並駕而齊驅吧。杜甫為了中進士第,『騎驢十三載,旅食京華春』,『朝扣富兒門,暮隨肥馬塵。殘杯與冷炙,到處潛悲辛。』連老杜都需這樣艱難辛苦地干謁行卷,可是最後仍然沒有考中進士,而商隱……」

  令狐楚沉思不語了。明年的考官仍然是賈餗,自己去年為兒子八郎中第求過他,送過厚禮,今年怎好為弟子再去求他呢?況且自己與他的關係並不親密。

  「吾意已決,請勿再言。」

  令狐楚被節度副使的勸說激惱了,年輕時固執、不服輸的脾氣,又竄上心頭。這種情形已經好多年沒有出現過,今天早晨這是怎麼啦?節度副使默默地從議事大廳前門走了出去。令狐楚心裡有些不是滋味,但是,說出口的決定,那是不會改變的,這是他的一貫作風。

  第五章 屢試屢落第

  一

  太和五年(公元831年)三月,李商隱赴京應試,果然如節度副使所言,未能中第。他沒有回鄆城幕府,而是回到家中,一病不起,整天昏昏沉沉,不思飲食。

  這可嚇壞了老母親,請來東都洛陽城內的名醫高手,診脈之後,全搖頭晃腦,說不清病的緣由,也確定不了是什麼病症,自然不能開藥。

  老母親沒有辦法,每天喂他三遍水,每次只能喝進半碗。飯是顆粒不能進。一個月過去,他瘦得簡直是皮包骨頭,連吸氣的勁兒都沒有了。

  羲叟見哥哥病得這麼重,哭著哀求哥哥允許自己去鄆城報告老令公。開始時,商隱還有力氣講話,說自己不能再給恩師添麻煩,「人生一世,得一恩重如山的良師不易,商隱命薄多蹇,不該再帶累恩師。」後來,只能搖頭,表示不准。

  商隱落第,八郎通過了釋褐試,並授弘文館校書郎。消息從京城傳來時,令狐楚半晌沒有說話。在一旁的節度副使用力咳了一聲,他才醒過神來,訕訕地說起別的事情。晚上,他把管家湘叔叫到身邊,悄聲問商隱的消息。

  「聽說他路過洛陽回家看望老母親。我想不日就會趕回鄆城的。」湘叔肯定地回道。

  令狐楚搖搖頭,不信老管家的揣測。商隱自尊心極強,自信心也極強,未被錄取,一定承受不了這麼大的打擊。他背剪雙手,在地上來回踱著,一聲不語。

  兩個月過去了。五月的鄆城春花爛熳,梁山青翠。

  令狐楚開始坐臥不寧了。

  他確實喜歡商隱聰明、勤奮、博學,如果考官真正做到以試卷分數高低取人,商隱絕不會落榜的……唉!「干謁」

  「行卷」,這些走門子,託人情的風氣,把有才華的學子都給毀了!他忽然口裡吟詠道:

  袖裡新詩十首餘,吟看句句是瓊琚。

  如何持此將干謁,不及公卿一字書。

  這是白居易的詩。詩寫得再好。如同「瓊琚」,也比不上公卿們的一張便條啊!

  令狐楚開始後悔,自己太固執,如果聽從節度副使的話,給禮部侍郎賈餗寫封信,送一份厚禮,就可能不會……難道商隱落榜後,會像詩人常建那樣「恐逢故里鶯花笑,且向長安度一春」?

  商隱還在長安城?

  令狐楚想到這兒,立即站起來,喊來湘叔,道:「快帶些銀兩,去京城把商隱找回來!」

  「令公,商隱在洛陽家,聽說病了。」

  「不!你去長安,讓八郎幫你找,一定要找到,把他帶回來!」

  湘叔不以為然地看了看他的堂兄,官做大了,腦袋糊塗起來。昨天還有人從京城來,路過洛陽時,聽人說李商隱落第後臥床不起。去長安也行,不過要先到洛陽,去他家看看。

  「現在就起程吧。看見商隱,就說是我一定要他回來。回來路過洛陽時,去看看他老母親,讓商隱跟老母親道個別,讓老人家放心,說我會像照顧親兒子那樣照顧商隱的。」

  令狐楚好像要把自己的心掏出來,給他老母親看。

  湘叔不明白堂兄這是怎麼啦?他偏愛商隱,這誰都知道,但今天說的這席話,卻超出了偏愛,不像師父對待門生,更不像府主對待幕僚。有點像什麼?湘叔只能感覺,卻表達不出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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