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商隱全傳 | 上頁 下頁


  「諸位兄長,諸位姊妹!我——李商——隱,沒——填過——詞。溫——鍾馗是——詞壇霸主,我——知道,他是想——拿小弟我——開心!我——不怕!大家聽著——《楊柳枝》,填一首《楊柳枝》。」

  溫庭筠狡黠地笑著,上前拉住商隱的手,在他耳邊不知嘀咕些什麼,只見李商隱哈哈大笑一陣,唱道:

  暫憑樽酒送無憀,莫損愁眉與細腰。

  人世死前唯有別,春風爭擬惜長條。

  唱畢,一片掌聲和調「這個孽障啊!」堂叔氣得一屁股坐在房前的石頭臺階上,在心裡罵道:「囑咐你多少次,不叫你沾那豔詞淫語,不叫你學那豔歌淫調,不叫你拈花惹草!孽障啊,你全當耳邊風!氣煞我也!」堂叔流下痛苦的眼淚。

  「我們李氏家族這一支,已經數代沒有高官顯宦,宗族衰微,簪纓殆歇,何以重振家族,舍你誰與?」

  堂叔想到這裡,肝腸寸斷,痛不欲生,大叫三聲,口吐鮮血,昏厥過去。

  眾人正酣飲作樂,突然聽見「孽障!孽障!孽障啊!」三聲大叫,霎時鴉雀無聲,全都扭頭向這邊看來。

  李商隱熟悉這語聲,知道是堂叔,猛然向這邊跑來,抱起堂叔的頭,搖晃著,哽咽道:

  「堂叔!堂叔!堂叔醒醒啊!」

  堂叔被搖醒,睜眼見自己躺在侄兒懷裡,掙扎著坐起,看見令狐家三位公子也站在面前,又掙扎著站起對令狐緒道:

  「七郎,請你轉告令尊大人,明日我要帶這孽障回洛陽,多謝他老人家款待。」

  「堂叔,不能走。恩師正教我今體文寫法。」

  「孽障!還敢多嘴!」

  說完,轉身進了屋,並把門關死。

  令狐緒想解釋,想挽留,想替商隱說說情,但都被緊關的門擋了回來。

  李商隱搓著手,急得在地上來回走著。

  令狐綸挽住李商隱的胳膊,誠懇地挽留著。

  八郎站在一旁冷冷地自語道:「老朽無識!家父這樣器重你,每天晚上教你撰寫章奏文字,你半途而廢,一走了之,家父能饒了你嗎?」

  令狐綯出語中的,點出李商隱的痛處:既入師門,不得師父同意,焉能任意出走?半個多月,在恩師的親自指導下,天天晚上練習駢偶對句,寫四六駢體文。只今晚刺史大人有事,讓他休息,出來玩玩,沒料到卻被堂叔碰見,夠倒黴的了!

  四六駢體文寫不好,將來如何寫章奏文字,如何做官?這是關係到自己前途的大事,不能半途而廢。可是堂叔之命,亦難違背。父親去世後,只有堂叔關心自己,照顧自己,真心實意培養自己,把自己看作重振家族門庭之人。

  今晚自己的行為太不成體統!侄兒不孝,侄兒忘卻了堂叔的教誨!堂叔,你罵我打我都行,只是不能讓我離開令狐恩師啊!

  李商隱自責著,痛悔著,跪在緊閉的門前,淚流滿面。

  溫庭筠不以為然,譏諷地笑道:「我們大家只是在一起喝喝酒,唱唱小詞,有哪點不對?犯了什麼罪過?詩仙李白天天飲酒天天醉,明皇天子都佩服他,還賞他美酒。能唱小詞的人多著哩,當朝天子大臣,誰不喜歡聽曲,誰沒填過小詞?怎麼的,你李商隱喝點酒填填小詞唱唱小曲,就大逆不道了?

  扯蛋!你小子願意跪在這裡請罪,你就跪吧,我們走!」

  「今天的好興致,都被他給破壞了,真掃興!」

  令狐綯嘴裡嘟囔著,跟著眾人走了。

  只有七郎和九郎兩人坐在李商隱身邊的石階上陪著他,希望他的堂叔能夠出來改變主意,勸商隱回房睡覺。

  二

  夜闌人靜,刺史府裡只有更夫像鬼魂,在沉沉的黑黝黝的夜裡,四處遊動。

  大概是酒的力量,七郎和九郎不知什麼時候,躺倒地上,已經進入夢鄉。

  李商隱依然跪得筆直,一動不動,心裡仍在懺悔,為辜負堂叔的教誨而陷入深深的痛苦中。

  五更的梆子聲響過。白茫茫的霧氣從汴河上冉冉升起,漸漸散開,使整個汴州城陷進茫茫的謎中,不可知,不可解。

  刺史府裡的霧氣,似乎是從翠竹園飄來的,帶著冰涼的水珠,很快把屋頂打濕,房檐滴下幾滴水點,像下了毛毛雨。

  令狐緒兄弟倆睡得正酣。

  李商隱仍然沉浸在痛苦之中。

  突然,房門被推開,堂叔從裡面走出,肩上背了一個布包。

  「堂叔!侄兒給你叩頭——」

  堂叔根本不理睬李商隱,正待邁步,想從令狐緒身上跨過去。不巧,七郎已經醒來,見堂叔就在眼前,他猛然站起,拉住堂叔的胳膊,求道:

  「堂叔,您老就原諒賢弟這一回吧!是我讓他玩的,要怪您就怪我好啦,別讓賢弟走!」

  堂叔用手推開令狐緒,和顏悅色地道:「公子,和你沒有關係。商隱再也不是我的侄兒。他今後想幹什麼就幹什麼。我已經老了,從汴州直接回滎陽老家。」

  「堂叔,商隱跟您一起走,在您身邊侍奉您一輩子。」

  「混帳話!沒出息!上有老母下有弟弟妹妹,你跟隨我,誰養活他們?難道你真的不再想光宗耀祖,重振家門了嗎?你……你好自為之吧!」

  堂叔痛苦地說完最後一句話,轉身走下門前臺階,又走五步遠,「哇!」的一聲,吐了一攤血。他用袖頭擦了擦嘴角,頭也沒回地走出西跨院。

  李商隱跪在地上,對著堂叔的背影,哭著道:「堂叔,侄兒商隱一定記著您老的教誨!堂叔啊,……」

  他伏在地上哽咽著,說不出話來。

  霧,白茫茫裹著一股腥味,在刺史府飄動彌漫,直到辰時,才依依不捨地散去。

  七郎和九郎兄弟倆把李商隱扶起,邊勸邊向翠竹園走。經過惜賢堂時,堂門突然被推開,令狐楚從裡面跨步走出,面容慈祥而又威嚴,白眉毛下的一雙眼睛,炯炯然凝視著李商隱。

  令狐綯站在父親身後,挑釁地看著李商隱。

  李商隱仍在痛苦中浮游。是留下跟恩師繼續學習章奏文字,還是追隨堂叔回家鄉,他還在猶豫。突然看見恩師出現在眼前,他真想一下子就撲過去,傾訴自己內心的痛苦和矛盾。但是,恩師身後八郎那雙圓瞪瞪的眼睛,使他不由自主地打消了這個念頭。他整了整衣服,用手背擦擦眼睛,恭恭敬敬地向令狐楚施了個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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