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一一九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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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手術已經完成,他已不再是兩三個時辰以前的他。 因為他感覺哆嗦的兩腿間夾了一塊薄薄的窄木板,他明白那是用來托住球囊的。但那木板在他感覺中似乎很薄很薄,薄得像刀片一樣,十分鋒利,他每哆嗦一下,大腿內側碰到木片時,都像刀割一樣疼痛。隨後他發現自己全身都在哆嗦,連腮邊的肉都在跳動,他的嗓子像火一樣幹辣。什麼叫生不如死,現在如果有人問小靈傑,他一定會毫不猶豫地說,他小靈傑現在就是,他找不到恰當的詞匯,形容自己的痛苦,凡是他想到的詞匯他覺得都不能抵他所受痛苦之億萬分之一。 如果他那時能動彈,他一定會找一種最痛苦的死法去死。因為他此刻已被疼痛,或者說不是疼痛,單純就是難受已充滿了他全身。他全身上下每個毛孔,每塊肌膚,每滴血液,乃至每寸毛髮裡都有成千上萬個數不清的難受充溢著,他整個是一個痛苦,一個難受,一個沒法摧毀的難受。再痛苦的死法與這個大難受相比都是微不足道的,他無端地以為以大痛苦加諸於大難受,兩相抵銷一些,他會好受一些。 小刀劉後來過來探望了一次,小靈傑不曉得具體是啥時候,反正小屋裡一直亮著那盞鬼火一般的煤油燈。他渴了,想喝水,他想到渴的時候已渴得無法自抑,他發現如果不立刻把水給他送過來他立刻就會被渴死。小刀劉的目光中有幾絲慈母般的柔和,他出去了一會兒,找回來一個舊皮球,在邊上剪了一個小圓洞,又用一根軟管把它連到小靈傑嘴裡,皮球被拉到了梁上的繩子上。 小靈傑貪婪地吸水,軟管裡的水緩緩流進心田,一陣清涼,他仿佛看到水珠碰到發熱的內臟時冒出絲絲白汽。他不停地吸,小刀劉最後說了一句「你好好休息,我再來看你」,然後歎息著走了。他沒有理會,只顧吸水,他要用水把心臟裡的火澆熄,小刀劉給他準備的有臭大麻水,也是伸出一個皮管伸到他嘴邊,但他不喝,雖然他知道那玩意兒確實有麻醉作用,能減輕他的痛苦,但他就是要賭這個氣,他就是不喝。他寧願喝涼水喝得全身哆嗦,他就是還要喝。 涼水他只喝了一天,小刀劉再過來時說已是第二天後晌,他給小靈傑帶來了一罐稀米粥,仍讓他用軟管吸著喝,算起來,小靈傑已有整整五天沒吃東西了,稀米粥就是讓他充饑的。 屋裡的氣味從第三天起開始難聞,因為這兩天小靈傑沒法下「床」拉屎撒尿,木板子下面放著一個破瓦盆,讓他自由的拉稀屎,另外,屋裡的血腥氣還沒除去,小屋又嚴實得密不透風,一切氣味都在方寸之間的空間裡薰蒸,不難聞才怪呢。 屋裡的氣味都是小靈傑自己製造出來的,包括血腥。他一個人靜靜地躺著在死寂中嗅自己的血腥,那是怎樣的一種滋味,他只有眼睜睜地嗅自己流出的血。他又想起墜著肚子不願進屠宰場的羊,一陣心酸,但他沒有哭泣,他要活下去,反正事已至此,真是後悔都來不及了。他的前方現在確確實實就只剩了一條路可走——去當老公!小靈傑再咀嚼一次無塵道人的話,雖千萬人,其往矣!這時候他才發覺說出這句話的人若非有大痛苦、大難受作為鋪墊,絕不會有如是想法,即便前方有人千萬,他仍然要闖上去。他無所畏懼,是因為他經歷的一切痛苦連千萬人造成的威懾都比不上,他可以坦然面對。痛苦的經歷無疑是一種可以憑靠的資本。然而說出這句話的人肯定是把淚水硬生生咽回肚裡的,就是大英雄也無可奈何。他可能不怕痛苦,但絕不是不知道痛苦,他可能比一般人更能體會痛苦的意蘊,痛苦某種意義上在他們眼裡是一次洗禮,一塊跳板,他咽下淚水裝出笑臉去迎接千萬人的詛咒、毆打,乃至企圖從肉體上完成的對他的消滅,他不怕!不怕是最重要的。 小靈傑也不怕,既已被置之死地,以後他就要覓路而生。 經歷過痛苦之後便更渴望幸福,眼下小靈傑是這麼樣,他發誓在以後的日子裡一定抓住一切時機攫取幸福。他要撈回他付出的,他相信即使不停地撈到死,他也撈不夠足以讓他補償住痛苦的幸福,所以他要不停地撈,一直撈到死。生命的意義在此刻已然把他局限進了一個人為的甬道,甬道黑洞洞的,只有走到頭才可能看到光明,他還在甬道遠頭,命中註定他必須忍耐一切才能走到光明。 什麼東西都是失去了才曉得其珍貴,小靈傑此刻也明白了爹媽對自己親生骨肉的良苦用心,他現在覺得他失去的太多。司馬遷說出大勢已去時肯定是淚流滿面,不過他是有了親生骨肉後才被閹的,他的心理有依託。小靈傑呢?他想起了心中那個縈懷不去的影子。他強迫自己不去想,事已至此! 他再一次告訴自己這句話,努力將一陣一陣湧上來的後悔壓下去。得其所哉,又有何悔意可言。但他不後悔嗎?只有他自己才曉得。 巨大的痛苦還沒有到頭,三天以後他下了地。睜開迷朦的雙眼看看,自己已成了個空皮囊,不折不扣的空皮囊,肋骨在肚皮裡狠勁向外鑽,繃得肚皮緊緊的難受。再看下身,啥都沒了,他那個曾經發燙地挺起過的小玩意兒已無影無蹤,只有一個剛剛結住血痂的傷疤留在那兒,他發現那根軟管果真代替了原來的小雞,他想想從此撒尿要從人造的東西裡流出來,真是辛酸得不可思議。 這時候最大的痛苦是每天要三次抻他的腿,小刀劉每次給他抻腿時都要費勁巴力地給他解釋,說此時不抻,腰就有可能佝僂下去,一生也不可能再抻直。小刀劉在開抻之前還一疊聲地跟他說得罪,他此時往往很不耐煩,要抻就抻,說那麼多廢話幹嗎?可是小刀劉一動作,他透過朦朧的雙眼看到小刀劉全神貫注地將他像伸麵條一樣抻來抻去時,他都咬著下嘴唇發誓出去後第一個要治的就是這位,他懷疑小刀劉天生就喜歡折磨人。 他回家之前都沒能見著那神秘的「寶」,他問小刀劉要,小刀劉苦笑著說這是規矩,任誰也不能破壞,要不會遭天譴,他於是也不要了。是老爹把他接回家的,他那時傷勢已經大好,只是仍然瘦,他懷疑自己成了天底下最瘦的人,他出去後乍一看到耀眼的陽光,先天旋地轉了一番,然後便覺得自己做了啥虧心事,見不得人。老爹拉了輛排子車,車放在劉家大門口,老爹像瘋子一樣沖進來,當時他正和小刀劉對坐談天,他忘了都說了些什麼,老爹就像旋風一樣捲進了屋子,他看見了老爹。 老爹消瘦多了,似乎比他想家中的自己還要瘦,瘦得像一張薄紙。老爹的眼裡放著灼灼的光,一眼看見他時聲音都顫了: 「靈傑!我的兒呀!」 老爹在小刀劉的大廳裡抱著他放聲大哭,他能感覺到老爹內心的顫慄,像那次老爹跟著他往家跑著看爺爺那次一樣,但他現在一點也不感動,不是不能,而是不想。他用眼睛的餘光瞄見劉家的幾個丫環僕婦都躲在屏風後面吃吃的偷笑,無庸置疑是在笑他老爹,那裡面包括第一次來時見到的那個被小刀劉撫摸過的小姑娘,她長得很漂亮,漂亮得像一朵開在春天的玫瑰花,小靈傑是第一次聽見她笑。 「她笑的和她長的一樣美麗,一樣漂亮。」 小靈傑在心裡告訴自己。 皮硝李拉著兒子走在陽光下,他覺得陽光下他的噩夢該到底了,這一個月來他不曉得自己是怎樣挺過來的。曹氏天天坐到菩薩前面的蒲團上祈禱,她決定長年吃齋,是從小靈傑去劉家前一天晚上作的決定。皮硝李看著妻子,整天坐在蒲團上下神一般念念有辭,心裡很不是味兒,他找不到解脫的辦法,日思夜夢全是兒子躺在劉家下身血淋淋地嚎叫,有幾次他在夢中甚至看見兒子拿了一把切菜刀砍向他的腦袋,嘴裡嚷著說是他這個當爹的把他推下了火坑。他還夢見兒子像一條死狗般被劉家的家丁拖著扔到一片曠野地裡,立刻有野狗圍上來齧咬兒子的屍首,他在旁邊看著甚至能聽見野狗鼻孔裡「哼哼」的滿足叫聲和嘴裡「咯咯吱吱」地啃兒子的骨頭聲,他想跑過去可是腿被誰抱住,怎麼掙都掙不脫。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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