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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〇


  這一天他出得門來,踽踽向南信步獨行。不知不覺間抬頭一看,見前面屋舍蕭然,一片殘山剩水之中,有數莖枯柳翩然隨風,冬陽融融,堂前籬下,雞犬之聲相聞。阡陌交通,無半分鬧市嘈雜之態,卻有隱人逸士高臥長眠,對酒狂歌,試問閒愁幾許之趣。小靈傑順田間阡陌,覓路複往南行,路漸曲折,蜿蜒,終成一線,僅能容足。抬眼前望,枯柳更密,皆在路盡之處。走到路盡頭,複折而向西,沒有多遠,眼前忽然有一寺院出現,紅牆綠瓦,飛簷斗拱,莊嚴肅穆,巍峨壯觀。走進山門,見有金字匾額,書曰「敕建白雲觀」。這是由幾進四合院組成的一座規模宏大的道觀。小靈傑好奇地踏進山門,步入院落,只見殿堂高聳,古木參天,地上雜草叢生,一群老鴉棲於樹梢,呱呱亂啼,庭院深深,曲徑通幽。行至此處,令人身心耳目盡皆一新。小靈傑踩著碎石子路躡足前行,依次瀏覽了靈宮殿、玉皇殿、七真殿、四禦殿、丘祖殿。

  四禦殿是兩層,上層題名為「三清閣」,簷牙高琢,門窗緊閉,只不知有何用處。丘祖殿規模最為宏大,應為正殿,殿簷懸有「萬古長青」的匾額,雖年久失修,油漆脫落,而更顯得古色古香,讓人睹之而遐想萬千。殿堂正面面南背北有一尊泥塑神胎,白麵無須,寬袍大袖,顧盼神飛,栩栩如生,大有飄然出塵,羽化成仙之勢,神胎也是泥層脫落,色彩斑駁。

  從丘祖殿殿門折而向東,穿過一小月亮門,眼前是一個小園,園中別有一番氣象:有樹,是蒼松翠柏,序序如華蓋,青翠欲滴;有石,怪石林立,嶙峋而形態各異,相映成趣;有水,亂石中有一小池,碧波蕩漾,水自怪石中流入,「叮叮咚咚」如環佩交鳴,落下時似飛花碎玉;有屋,雕樑畫棟,掩映于松柏之間,只露一角更添閒情逸致。小靈傑正在感慨,偶一回首,見園子左側一株蒼松之下,有兩個穿青袍子的道人正對坐下象棋。适才進的匆忙,又為園中景致吸引,竟然直入其內,無暇他顧。小靈傑為自己擅入此園,擾人雅致而深感不安,只得輕手輕腳地走上前去,準備候兩人下完此局,道個唐突,然後覓路而返,免得呆了太久,汙了清修淨地、化外之土。

  桌是青石桌,凳是青石凳。下象棋的道士仙風道骨,冷風掀動他們的衣裙,似欲乘風歸去。兩道士一老一小,老的白髮銀須,宛若仙人;小的戴一黑色道帽,面皮微黃,年約二十掛零,桌上一局棋正下到熱火朝天,難分難解處。老者執黑,下法較為穩重,以防禦為主,重兵集結在己方,防守得絲絲入扣;少者執紅,年輕人確實血氣方剛,步步進逼,一籽快車已深入黑棋腹心,縱橫馳騁,似是所向披靡。老少二人都凝神關注棋盤上的風雲變幻,竟沒有發覺背後有一人正一聲不響地觀戰。

  小靈傑在家時也時常和大人下象棋。農村沒有啥好玩的東西,閑得沒事時大傢伙兒呆在一塊,聊得實在煩了就玩自製的棋子,隨手用樹枝在地上劃成一副棋盤,於是一場鏖戰即刻開始。彼時觀棋的絕對比下棋的要多,所謂觀棋不語真君子,農村下棋很少有真君子。觀棋的往往比下棋的都著急,看下棋的下著臭棋他急得直想罵人祖宗八代。更有甚者,乾脆就自己出手替人下上一著自認為是的炒棋,結果肯定是被圍觀的人群罵得狗血噴頭。小靈傑就是在這種氣氛下薰陶出來的棋手。在家下棋只要棋一擺上,不分老小,都可以玩上幾盤,小傢伙又喜好鑽大人場,故而那一手棋下得雖說比不上國家級的大棋手,在農村那種場合也算是數一數二,出類拔萃的人物了。此刻他凝神仔細一看,差點沒叫出聲來。原來紅棋的車看似所向無敵,無所顧忌,實則已陷入重圍,黑棋在它周圍布下了重重陷阱,稍一動作即有被黑棋吃掉之虞。

  再看黑棋,雖似只剩招架之功而無還手之力,實則蘊含著極厲害的殺著,正象一隻蓄勢得發的待子,只要紅棋車一發動,黑棋即可尋機將之吃掉,然後伺機大舉進攻,紅棋即會步步受制,一敗塗地。大凡會者技癢,小靈傑看著紅棋如要出車,不出五步,一定會繳械認輸。可惜黑棋並不知曉,年輕道士以手支頤沉思良久,終於伸出右手緩緩地伸向棋盤,小靈傑目不轉睛地瞪著年輕道士那五根白皙修長的手指,心快蹦到了嗓子眼。那五根手指慢而又慢,像是手上馱著千鈞重壓,最後,有兩根手指毅然決然地伸向了紅棋深入黑棋股地的車,小靈傑全身發涼,面色如土,眼睜睜看著那杆車沉入底線。小靈傑再也控制不住,因為依他看紅車沉底正入黑棋的圈套,是一招蠢到極點的臭棋,這樣一來,不出三步,紅棋必死。小靈傑腦門子熱血上湧,禁不住大叫一聲「哎喲」。

  兩位道士這才注意到了背後站著一個小孩,年輕道士微微一怔,看見小靈傑滿頭大汗、嘴唇哆嗦,一隻右手已伸到胸前凝立不動,狀極驚恐而且尷尬,明白了他是在為自己擔心,不由得莞爾而笑。

  「小施主稍安勿躁,且靜觀其變。」

  小靈傑愕然,俯身再看棋勢,未明分曉,老道士已以手撚須而笑:

  「一清道友近日棋藝大進,日趨完境,貧道力有未逮,甘拜下風。」

  小靈傑更是大惑不解,一看老道士用手壓著的一枚棋子,隱隱露出邊角,似是一個黑馬。小靈傑茅塞頓開,原來紅棋這個陷阱設得更是高,以一車獨涉險境,吸引了對方的注意力,他自己趁敵手全神防備那車之際,明修棧道暗渡陳倉,以一枚黑馬臥槽,紅棋不吃車則已,一吃車則給黑子可乘之機,是真的再沒還手之力了。而紅棋如不吃車,也是一死。所以那個一清道人看來是早已估算好全盤大勢,算准老道人的棋路,必會顧此失彼,守一處則必虛一處,牽一髮而動全身,所以迭出險拓,誘敵入甕。

  一清道人此刻也是哈哈大笑:

  「無塵道兄折煞小道了。道兄棋勢縱橫捭闔,氣象萬千,防守更是密不透風,有王者之風,小道僥倖獲勝,實在慚愧,倒叫道兄見笑了。」

  兩個道人你推我讓,你捧我、我拍你地大談棋藝。只聽得一清道人說:

  「道兄棋路長在防守,其失亦在防守。棋如用兵,大凡兩國交兵,若無十足取勝把握,決無重防守者,只守不攻,任你千條妙計,必有所失,只防不攻,實在是先已在氣勢上弱于對手,那是先將己方置於不勝之地了。」

  「好一個先將己方置於不勝之地,兵家有言,攻即為守,守之佳者即為攻,貧道今日得聞道友一言,如沐春風,醍醒灌頂,勝讀十年棋書。啊!貧道已有所自知,近日來為浮事所擾,不免有老氣橫秋,束手束腳之嫌,棋如其人,果真如此,哈哈!」

  小靈傑看兩位聊得逸興橫飛,只覺他們所言俱是世間至理箴言,不由得句句銘刻在心,以待回去後字字咀嚼體會。

  兩個道士談完棋局,複又談白雲觀之由來。小靈傑這才明白一清道士系雲遊至此小住的。白雲觀的建觀史小靈傑絲毫不感興趣,正要上前道歉告辭,園子那邊忽然響起一陣清晰微弱的細碎腳步聲,回頭一看,一個小道士正托著茶盤疾步而來,走到近處與小靈傑正打照面,兩人都是「啊呀」一聲,小道士先開了口:

  「這不是在天橋捧場的小施主嗎?」

  小靈傑認出那個小道士正是在天橋頂磚募捐的那位,此刻換了身乾淨道袍,眉清目秀,俊逸不凡,心中不由暗贊道觀中竟也有此等人才。這時那兩位道士也注意到了小靈傑,只見小靈傑身穿蘭布夾襖,頭戴瓜皮紅絨球小黑帽,白淨臉兒,眉宇間流露出一股勃勃神氣,不由也是暗贊。

  雙方廝認之後,小靈傑也坐到一旁,他自慚形穢,覺得談啥都有可能被道士恥笑,於是沒話找話地問道觀何以修建。

  無塵道士失笑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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