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七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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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缺一個過路靈棚!」 倆老頭當時就驚呼出聲了: 「大侄子,你還想鬧個過路靈棚?依我們看,到這份上,你爹九泉之下也就高興得直打滾了,大侄子,現下不是打腫臉充胖子的時候,你孝順你爹老少爺兒們都曉得。可也不能……,你爹要是活著他也不會讓你這樣幹的。」 兩人越說看胡胡李的臉色越黃,趕快轉了個話題,把躺在靈床上的老頭子請出來說話了! 胡胡李歎了口氣,還是不改初衷: 「老劉叔!張大爺!您們二位老人家的心意我領了。可是,您們二位老人家也清楚,沒有我爹,那兒有我的今天,說不定大侄子現在屍骨都給那條野狗叼走了。老劉叔!張大爺!大侄子的命就是我爹給我的,我現在為他破費一點都不行嗎?要不!我後半輩子活不舒坦呐!」 倆老頭歎口氣點點頭表示理解,胡胡李的話說得入情入理,實實在在,誰都沒法說他的不對。倆老頭點完頭後只得跑院裡又找了個人去請過路靈棚。 第二天埋殯的時候李賈村真是盛況空前,再說胡胡李終究不是老頭的親生骨肉,這年頭親生兒子都有把老爹老媽扔曠野地裡不管不問的,一個過繼的兒子能像胡胡李那樣,也算是老頭兒上輩子修的福氣了。上半晌時候李家沾親帶故的七親八戚差不多都到齊了,胡胡李沒法出來迎接,就坐在裡屋床上,接人的事是由老劉頭負責的,當然李賈村那天凡是沒有啥要緊事兒的全都戳在李家門口看熱鬧。李家老頭也算高夀了,農人們稱這個叫「喜喪」,就是說老人活這麼大歲數,真要死了後輩人也不該痛苦流涕,灑一些淚水對老人表示一下依依不捨就行,所以如堵的觀者中倒沒有幾個看著是淒淒慘慘戚戚的,大家臉上都掛著微笑,對每一個衣飾鮮明來到李賈的親戚們評頭品足,有心眼比較多的媒婆媒公也別有用心地擠在人堆裡,豎著耳朵聽大姑娘小媳婦對喪家的看法,說不定那個大姑娘對喪家裡的那位小夥子拋個媚眼被她(他)逮著,兩三年後這兩位「有情人」成了眷屬後回憶當初就會把第一面的相互鍾情扯到李老頭這場喪禮上。 晌午,李家待了十幾桌的客,都是左鄰右舍來幫忙的,氣氛比胡胡李娶媳婦似乎還要熱鬧一些。胡胡李躺在裡屋床上,一翻身就能看到老爹在靈床上被薄被蒙得曲線凸現的軀體,聽著院裡的嘈雜和門口吹鼓手製造的喧鬧,胡胡李感到自己有一種與世隔絕的孤獨和滄桑。他不敢想像昨天晚上還活得挺好的老爹今兒晚上就得一個人孤零零地躺在李家的墳地裡,他甚至突發奇想奇怪人咋還會死,他覺得一切的一切都違背常理,都很不可思議。 他開始懷疑人到底是啥東西,人咋會能從剛出生時那麼小慢慢長到老死,想到這些的時候他感到人活著很悲哀,人都是為死去而活著的,活一輩子不管是活得豬狗不如還是貴為皇帝,都得死,死後都是裝到棺材裡埋地下,也許有許許多多後來的人刨地時能不期然刨到一塊他的骨頭,但極有可能他們會把這塊骨頭當成一條野狗或者豬牛羊驢騾的骨頭漫不經心地扔掉,即便他們能看出是塊人骨,也不可能會想到這塊人骨的所有者活著時有多少悲歡離合,愛恨情仇,有多麼雍容華貴,灸手可熱。 胡胡李的思緒就在此刻被打斷,小靈傑給他端來了一大碗熱氣騰騰的丸子湯。這種用豆腐、青菜和碎肉炸成的丸子是白喜事上不可缺的路數。胡胡李喝完丸子湯後便聽見外邊吹鼓手的樂音由高亢而轉為淒厲。他曉得老爹就要動身回他的永久歸宿去了,他驟然由此想到了百年以後的自己,也會這麼直挺挺躺在床上等著自己的兒子在鼓樂喧天中把自己抬出去埋到地下任蛆蟲齧咬,一霎那間他覺得有一股死亡的氣息被他嗅到了鼻子裡。他想起了農人們談到幽冥鬼府時常說的望鄉台,說是人死後成鬼,鬼到陰間報到時還有一長段路要走,望鄉台就在這條路的盡頭,過瞭望鄉台就是鬼門關。沒有進鬼門關的魂魄可以到望鄉臺上對塵世再看最後一眼,望鄉臺上有一面大鏡子,從鏡子裡可以看到彼時家裡的一切。胡胡李頭上的冷汗涔涔而下,他似乎看到老爹此刻就被小鬼押著站在望鄉臺上,淚流滿面地注視著他和這個家,這裡有他慘淡經營了一輩子的家呀!有他的媳婦,有他的兒子,兒媳和一群天真活潑的孫子,還有那種說不清道不明但卻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家的感覺,家的氣味…… 胡胡李在那一刻覺得自己忽然成了一個不折不扣的懦夫,因為那一刻他特別怕死,他怕自己會在以後的時間裡耐不住等死的恐懼而去主動找死。他怕自己有一天也站在望鄉臺上淚流滿面,他怕,他怕得簡直覺得,沒有勇氣去活下邊的年月,像早前等待天兵過來一樣,他相信那樣的日子再讓他過上半月,他一定會發瘋,而那總共才僅僅多長時間呀!等死卻得等上幾十年,讓他怎麼去等! 胡胡李想大聲叫喊,就在此刻幾個小夥子過來把他攙出去了,讓他「跪」在堂屋門口的地板上,其實不是跪,應該是坐,他隔著門檻看見屋裡的人亂插花一樣地動,低聲嘀咕著擺弄他爹的屍首,他茫然回頭,一口漆著紫紅色油漆的棺材揭了棺蓋張著血盆大口躺在當院,恍惚間他看見了棺材「嘴」裡的白牙,一排排長而尖利,泛著寒光,他聽到了棺材為即將吞噬掉一個曾經活生生的人而發出的得意獰笑,他又嗅到了「類似」於油漆味的刺鼻的死亡氣息,他想大氣叫喊,他不知道該喊誰,茫然四顧,每一個都像水裡的魚,很輕盈地來回遊動,但是沒有人理他,他特別害怕,漸漸,他覺得自己也快死了,死亡像一個核桃大小的軟軟的小圓球,從他的肚裡一點一點向上拱,他覺出自己身上正在「噝噝」地向外冒熱氣,他好像有了另一個自己,像昨天晚上熱氣從他老爹身上一點點逃跑到最後只逃得剩下心臟那一塊微微溫熱一樣。 然而他的另一個自己從這個自己的身上摸過去時,這個自己覺出另一個自己的手掌潮濕而且冰涼,軟軟的像一條死蛇。他的心口涼了,死亡已然堵住了喉嚨眼,他不敢出聲,他下意識地認為如果一開口出聲,死亡就會從喉嚨裡蹦出來,把他送到通往鬼門關的那條路上。他努力地把吃奶的勁兒都用來閉緊嘴,他甚至已經感覺出上牙咬穿了下嘴唇,然而他很快就發現自己被欺騙了,死亡遠比他想像的聰明得多,他繞過了喉嚨從後腦慢慢但卻有力地爬了上來。他抑制不住死亡強有力的侵襲,他在朦朧中看到死亡爬到了頭頂,在他根根豎起的頭髮梢上蹦跳著冷笑。他最後聽到自己發出的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然後天地間一片混沌…… 小靈傑那天可真是累,院裡忙著的人誰有個缺東少西就叫一聲讓他去拿,拿了這個拿那個,拿完這個人的拿那個人的,一直跑到幾個人把他老爹從屋裡攙到院裡,他才被老劉爺爺叫住。老劉爺爺讓他跪到他爹身邊照看著。此時一群人已經開始抬著爺爺的屍身往外走,他被一種說不出的心理驅使一眼不眨地看著幾個人七手八腳地把爺爺放到棺材裡,蓋還沒合上,他就聽見老爹「咕嗵」一聲摔到地上了。站在棺材旁邊打下手的幾位立刻跑過來把老爹扶起來,又是掐人中又是捶背。其他的人仍舊各自忙各自的,出殯也照常進行。 爺爺的墳地挨著親爺爺和親奶奶的墳,相隔不遠,一字排開。那天出殯時候日頭都快落了,老劉爺爺說殯人宜晚不宜早,再說孝子還人事不省地躺在床上,到最終老爹還是沒能親自把爺爺送到墳地裡。小靈傑和哥哥弟弟跪在他媽屁股後頭哭得聲嘶力竭,天昏地暗。足足有一兩個時辰,老爹還是沒醒,小靈傑聽到背後本來振耳欲聾的哭聲漸弱漸弱到最後成了低低的私語,他偷偷地回頭看了一眼,兩個不知從那兒來的親戚正用孝布擋住眼前頭挨著頭聊得起勁。日頭偏西時老劉爺爺和張爺爺決定不再往後等,該起靈了,再晚怕要摸黑往家趕。親戚們又不能住下,還得急急慌忙地回家。 老劉爺爺很沉穩地叫了一聲「起靈嘍」,吹鼓手驟然用喇叭吹出一個尖細而又高亢的音符,然後嗩呐、笙、掛板,二胡一齊嗚嗚咽咽地加了進來,跪著的人群裡哭聲也倏地高了上去,抬棺材的幾個小夥子也系了搭膊,把抬架扛上了肩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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