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李蓮英 | 上頁 下頁 |
五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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狗柱他爹一個勁點頭並且不住聲地答應,其實誰說的啥他根本連一個字都沒記住,婦女說完了話就從各自的懷裡往外掏東西,有家裡積攢下來捨不得吃的好東西,也有稍厚一點的防寒衣裳,打成大小不一各種樣式的包裹,一會兒狗柱他爹就收拾了一掬子。婦女們給丈夫捎的東西本來是打算背地裡塞給狗柱他爹的,所以都藏在懷裡,那知一看這麼多人,也顧不得羞澀了。婦女們塞了東西便低著頭往家趕,那會兒如果讓她們抬起頭臉肯定是紅的,只有狗柱他媽一直看著丈夫從北岸上了船,又從南岸下了船,走得看不見了,方才回去,淚水早已流了滿臉,擦都擦不乾淨。 李賈村的人被隔幾天便回來探一次家的「團練」帶回來的消息鼓舞得著實高興過一段,有幾個閑著沒事幹而且後悔當初沒有挺身而出去當團練後悔得最厲害的青年人專程往城裡跑了一趟,回來後嘖嘖連聲地稱讚當團練真他娘的掉福窩裡了。他們去的時候團練已經結束了訓練,開始協助官兵佈防了。團練佈置在第一線,在城外的大樹林裡頭挖了不少橫七豎八、曲曲彎彎有一人多深的壕溝,團練都抱著大刀長矛貓在裡面,有賭博的、有聊天的、有睡覺的,還有抱著煙槍過癮的。 青年們說這些的時候眼裡閃著異樣的光芒,這是只有在極度崇敬的情況下才可能出現的神情。他們還說他們先見了團練的頭兒,就是那個劉訓導,劉訓導當時正一身戎裝站在壕溝邊上和溝裡的幾個「團練」說笑,看見他們過來便上去打招呼,還跟他們說要不要也加入,要想加入很簡單,發給你一根長矛往壕溝裡一蹲就成了。他們還看見了那天淩晨那個軍爺,他還是個不小的頭目,腰裡掛著寶刀,墜在屁股後頭一晃一晃,背後還跟著兩個耀武揚威的護兵,護兵手裡拿著鞭子,邊走邊嘿嘿笑,看見誰不順眼就給他一鞭子。 村裡人對那位軍爺不感興趣,他們聽完後最關心的問題是當團練既然那麼舒服他們咋會不當,是不是團練當到最後真的要交錢。 這才是幾個青年去了一趟最大的收穫,他們說了半天的目的就是為了引出大家這句話,一個青年立刻把嘴咧到了耳朵後邊,陰陽怪氣地說: 「當團練,我才不那麼傻呢!劉訓導跪在地上叫我親爹我都不會去。你們還不知道吧?當團練的結局統統是這個……,懂嗎?就是上西天找他姥姥去。」 青年說到這個時眼皮突然耷拉下來,頭往肩膀上一歪,身子晃了幾晃險些栽倒,怕大傢伙兒不明白,他們還做了注釋,「死」這個字大家都曉得是啥意思,沒有人往下問,但大家的眼神分明是催促青年繼續說下去。青年笑了笑,眯著眼睛在人堆裡找尋了一遍,沒有發現團練的親屬在,才又開腔: 「你們是不知曉的,當團練就是給官兵和縣裡的大官小官當炮灰,你們不知曉吧!我們是聽縣衙門的一個熟人說的,你們想想,連縣大牢裡的犯人都放出來一人發一個大刀片當團練去了。說的很好聽,叫將功折罪,其實呢?其實不然也,團練們呆的壕溝正對著長毛過來的方向,是第一線,首先去死的,官兵都堵在團練的後邊,長毛一過來,誰要是敢後退一步,一個字『死』,拿官們的話說就是『格殺勿論』。意思是明擺著的,長毛就是敗得再慘,也不是這幫兩三千號烏合之眾所能抵擋的,沖上去死路一條,退回來,也是死路一條,別看團練們呆在壕溝裡玩得挺高興,他們是欲哭無淚呀! 後面的官兵手裡有火槍,從洋人那裡買回來的新式武器,打人一槍一個准,官兵從四外把團練包圍著,誰敢現在偷跑,保管肚子上就長個大血窟窿。縣太爺把啥事都算計好了,逃跑該用的東西,銀錢,三妻四妾,大小老婆都收拾得一妥兩當,只要縣城前面喊殺聲一起,這邊就等於接了信號,轎子,馬匹都是現成的,跑多遠都成,縣太爺不怕上邊治罪?他怕個球呀?臨陣逃跑的大臣多著呢!再說了,前面團練死個一乾二淨,兩三千號人壯烈殉國,縣太爺的烏紗帽指不定還能換得大一點呢!他怕啥?他啥都不怕!唉!可憐這些團練兄弟們,噢!對了,縣太爺還從窯子裡搞了些窯姐過來給團練兄弟解悶,大概有十來個吧!沒開包的都送給官兵裡的軍爺享用了,比較次一點的留給團練兄弟們,我們去的時候咱村裡就有兩個人排隊、解悶去了。」 青年說到此處故意頓住,婦女們羞得低著頭,連耳根都紅了,但青年一停,立刻就有幾個婦女頭也不抬異口同聲地問:「是誰呀?」 青年竟滿意地哈哈大笑: 「告訴你們頂啥用!反正那些人也回來不了,再快活兩天吧!哎!聽說那些比較次一些的窯姐也都挺不錯的,比你們可強多了,那手段,一個賽一個的強,不過也有雛,哭著不肯讓人往前靠,但那是不管用的,大老爺們三拳兩腳下去她們就老實了,讓咋著就咋著。」 曾經在心裡咒過狗柱他爹早死的幾個婦女已經發出了悲天憫人的哀歎。老天爺造人真是奇怪,嫉妒心較強的人同情心表現的往往也較強,此刻她們迷朦的眼睛裡似乎已經蘊滿了淚水。需要說明的一點是,她們的同情心完全是出自於本能,與她們咒人早死可能形成的事實驗證以後的愧疚毫無關係,實際上她們或許已經忘掉她們曾經咒過那幾個人早死。 「小女子」一向恩怨分明,該恨時就恨,該愛時就愛,不用找任何理由和藉口,愛和恨對她們而言本來就是涇渭分明,截然不同的兩類東西。決不會由愛導致恨或由恨誘發愛。其時一個婦女怯怯地向青年發問: 「哎!長毛是肯定要打過來的嗎?」 青年似乎有看到了一個會說話的死人一般的驚奇,搔了半天後腦勺才回答,回答的語氣裡有十二分的驚奇和二十四分的鄙夷還有三十六分的好笑: 「咋地,不信啊?你要真不信我還就是沒辦法說服你相信,怎麼說呢?你可以動動腦筋稍微想一下,長毛從江南出發千里迢迢打到江北,打到河北,都快把大清國的老窩連鍋端了,官兵奈何過他們嗎?沒有,長毛依舊是長毛,依舊是砍瓜切菜一般往下削官兵的腦袋,依舊嚇得縣太爺之流屁滾尿流地東躲西藏,是大清國要留著長毛玩兒貓抓老鼠的遊戲嗎?不是,是制服不了。要能制服得了,長毛早在沒造反之前就該一個個給投到死囚牢裡然後砍掉腦袋,要能制服得了,長毛也根本就在南京立不了朝廷,也就不會派出個先頭部隊就敢揚言要搗爛大清的老巢。 別看劉訓導手裡捧著一封封戰勝的捷報喜歡得眉開眼笑,那都是做給別人看的,都是哄騙那些團練兄弟的,他給大清賣了那麼多年命能還掂量不出來個輕重,沒辦法呀!誰都知道捷報是假的可誰都不說,最後就只騙住皇帝一個人,樂得他坐在龍椅嘻嘻直笑,結果呢?笑著笑著長毛就呐喊著沖進來了,劉訓導那的捷報摞得都快比劉訓導高了,照那裡邊的說法,長毛裡面的大頭目不死十回也得八回,長毛的隊伍沒被剿滅七次也得五六次。可惜得很,我們回來時,縣城裡一個剛從南邊過來的生意人親眼看見,長毛已經從靜海縣沖出來,不幾天就要兵臨大城啦!」 婦女們都不再言語,低了頭看自己的鞋尖,青年吹得性起,好像憋尿憋了一個時辰突然找著機會撒了出來,四肢百骸都舒服得無與倫比。正想再續上幾句作結束語,忽然想起方才自己的一席話說得太急,沒有考慮遣詞造句,有許多話犯了朝廷的大忌,萬一抓住可是殺頭的大罪,當下閉了嘴硬生生噎回下面的幾句,上牙咬在下嘴唇上血都快沁出來了,怕再漏出一個字讓人抓住小辮子。 大家沒有注意到他的這些變化,自顧自地體會長毛從靜海沖過來那句話,天津靜海縣離大城也就幾百里地,快馬加鞭一日就可以趕到,一天以後大城縣會是咋樣的呢?血流成河,妻離子散,哭天號地沒人理會,都有可能。大家都在心裡勾劃著一個個慘絕人寰的畫面。都在考慮自己和自己一家將會處在那個畫面的那個位置,將會扮演那個角色。說來也真奇怪,人在遭受打擊時往往會往壞處想,想得自己簡直成了世間最苦的人,想得自己嚇得四肢發虛眼睛發直如果有條件還有可能害一場大病,結果事情的發展並沒有預想的那麼壞,而他們倒因為另一方面出了毛病而搞得焦頭爛額體無完膚。女人們嚇住自己以後,不敢再在人多地方停留,急匆匆地趕回家嚇自己的丈夫和老人孩子去了。 有人說要想使什麼消息傳得最快,最好的辦法是把這個消息告訴女人,女人那根伸縮自如、柔軟靈動的舌頭不但可以很快把消息強制性地塞進別人耳朵裡,而且還會在其中添油加醋使其變得更加有滋有味。幾個青年把團練內幕和長毛將到的消息告訴幾個婦女是在午後,到後晌時候狗柱和幾家有人去當團練的院裡撕心裂肺的哭聲就響起來了,他們得到的消息是丈夫、兒子或者爸爸已經當了炮灰,陳屍城外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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