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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五


  小傢伙都屏住呼吸坐得端端正正。誰也沒有發現頭兒已經到了。狗柱一直在門外等人,沒有進來通知,還是小老頭沖他點了一下頭。周鐵蛋一回頭才發現頭兒就站在身後,其餘的幾個也看到了小靈傑,「忽啦啦」合站起來了,亂七八糟地跟頭兒打招呼,一聲聲親切的「頭兒」叫得小靈傑有些飄飄然。

  小靈傑不知道,小老頭給他說的那句話是周鐵蛋他們幾個進來後到目前的第一句話,小老頭顯然看出了這群看野馬似的孩子在小靈傑面前的順從與服貼,似乎是有點不相信,小老頭把眼前高高低低一大堆孩子一一掃了一遍,臉上收起了矜持的微笑而代之以驚奇,一字一頓地沖小靈傑說:

  「孩子,你是這些人的頭兒?」

  小老頭的語氣仍是威嚴多於溫和,好像他是指揮人慣了,話一出口就是命令式的。小靈傑到此時已經覺出小老頭決非常人。他家裡由於老爹吃過江湖這碗飯的緣故,三教九流的人沒少見,但沒有一個像小老頭這樣。他覺得這個人可能會是微服出訪的大官。要不沒有這種滲入到骨頭裡的氣勢。微服出訪的大官是奶奶那些老掉牙的故事裡經常出現的人物,奶奶說大官要出訪,就得換上老百姓的衣裳。有些還扮成沿街乞討的要飯花子。但是不管他扮得多像,明眼人還是一眼能認出來,因為大官當官久了,都有那麼一股氣勢,看著就是當官的。小靈傑對小老頭由疑感而至敬佩。但小老頭這句問話分明是嚴重傷害了他的自尊心,人總是這樣,如果你對他滿不在乎,那麼他說什麼你完全可以置之不理,可是一旦你對他有了感情,特別是有了敬意。那他如果稍稍表現出來一點對你的輕視或者貶低,你是絕對無法忍受的。小靈傑眼下面臨的就是這種處境,他忍受不了小老頭那挑剔夾雜著懷疑的眼光。他認為自己受了莫大的恥辱,他想發火,想臭駡一通這個不識相的老傢伙,但他沒有,在部下面前他必須控制自己。

  小老頭依舊笑咪咪地看著他,他勇敢地去觸碰了一下小老頭眼裡那兩道攝人心魄的寒光,然後漫不經心地回答:

  「老人家,你看不像嗎?」

  小老頭似乎沒料到他會這麼回答,微微有些發怔,但瞬間就仰天大笑起來。很難相信這麼一具瘦小的軀殼裡竟能發出這麼宏亮的笑聲,小靈傑的耳朵裡轟轟作響,再看周鐵蛋他們,已經拿手把耳朵眼塞住了。小靈傑沒塞耳朵眼,並不是想表現自己的與眾不同,他只是覺得那樣有失體面。

  小老頭笑畢,屋樑上的浮灰「卟卟」地直往下落,周鐵蛋忙著撲打身上的灰土,小老頭一步跨出人圈,站到小靈傑面前,輕輕地在他肩膀上拍了一下,拍得小靈傑差點坐下去,他很奇怪這個乾巴老頭怎麼這麼大手勁。小老頭仰天打了個哈哈,然後把目光死死釘在小靈傑臉上,還是一字頓地說,但音調明顯有些沙啞低沉了,似乎是想起了什麼傷心往事:

  「小傢伙,不簡單,不簡單,數十年後一旦大展鴻圖,又是一個弄權奪利的好手,哈哈哈!」

  小老頭說到「數十年時」,語調更低,如同蚊子哼哼,若不是站得近,小靈傑幾乎就聽不見,說到「又是一個」,小老頭又忽地把聲音一高,眼睛裡的光芒也瞬間變得陰狠淒涼,看著小靈傑像是看到了殺父仇人。一股冷氣從小靈傑腳底升起,他幾乎要考慮怎麼逃走了,老頭忽然又是一陣大笑。

  以後小老頭再沒說要緊的話,只是很隨便地問村裡住了多少人家,誰家有錢,誰家窮。然後問小孩子們怎麼不念書,最後是單獨問小靈傑的,問他爹叫什麼名字,問他家還有什麼人,問他歡不歡迎自己到他們家作客。

  小靈傑不知怎地對這個怪老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抵觸情緒,好像他搶了自己什麼心愛的東西,他覺得自己的一切平日認為很得體的舉動在他眼裡都顯得苯拙幼稚,乃至可笑。他不想回答怪老頭的問題,或者說是想給怪老頭耍個滑頭,但是不可能,怪老頭直視他的目光中有一股無形的壓力,壓得他胸口憋悶,他不敢和怪老頭對看,他害怕怪老頭的眼睛會伸出兩把輕巧的鉤子,從嘴裡把他的想法全部勾出來。

  回答完怪老頭的問題,小靈傑幾乎是虛脫著從廟裡出來的。他不想承認自己是在怕那個怪人,但他的確是在怕,無緣由地害怕。他跑到一個角落裡,脫下外衣喘了幾口氣,好在天氣暖和了,汗濕透的內衣緊緊貼在皮膚上,緊裹得他十分難受。他想平靜一下心神,好好考慮一下怪老頭的來龍去脈,但是他感到力不從心,所有的想法一接觸靈魂深處烙上的那兩道銳利的眼光立刻便跑得一點兒不剩。他想不通為什麼會是這樣。

  小靈傑回到家裡一點精神都沒有,老太太一看他回來,積聚一天的怒氣噴湧而出,隨手提了小破鞋底張牙舞爪地沖了過來。小傢伙只是病懨懨地抬頭看了老太太一眼,沒有半分求饒或是逃跑的意思,仍舊病雞似地坐著不動。老太太沖到面前覺出了不可思議,手舉到半空中擱下了。老太太心裡直嘀咕:「這小子今兒個出去是不是撞撞擊了邪了,咋這副德性。

  我以前一向是沖不到面前他就跑上來幫我舉住鞋底了,口口聲聲叫著再也不這樣了。這次咋了,你不是讓你老奶奶下不了臺嗎?噢!你以為我老人家只是嚇唬你,不敢跟你動真格的,你小子等著,看我不……」。老太太眼一閉,猶豫了兒猶豫,終於「啪嗒」把鞋底撂牆角去了。她還真捨不得打!

  老太太是把鞋扔了,心裡可怪上小孫子了,你個小笨蛋咋成了傻瓜一個了。平時猴能猴能的,唉!你昨就不搭個臺階讓我借坡下驢呢?我老人家白活了一大把年紀,竟然連一個黃口孺兒都收拾不了。

  老太太又氣又奇怪,問小傢伙出了什麼事他也不理。老太太沒辦法,坐一邊生悶氣去了。小靈傑想上去安慰兩句,連說話的精神頭都提不起,怯怯的到了里間,脫了鞋躺在床上,看著頂篷發了會兒呆,不知不覺就進了夢鄉。

  吃晚飯的時候,怪老頭竟然真的來登門拜訪了,依舊是那身打扮。小靈傑被曹氏叫醒後揉著眼出了里間,正看見他和老爹面對面說話,怪老頭不知說些什麼,聽不大清,反正老爹是在那頻頻點頭。

  當晚怪老頭就在小靈傑家裡吃飯。李家接待「三山五嶽」的高人多了。曹氏、老頭、老太太都不覺得有什麼異常。

  倒是胡胡李的樣子畢恭畢敬。幹什麼事也沒了往日的灑脫勁,一個勁地束手束腳,丟東忘西。

  老爹給小靈傑介紹說這個怪老頭是蔡爺爺。小靈傑不知道自己怎麼突然又冒出個蔡爺爺,而且還是個讓他怕得要命的蔡爺爺。老爹的話他不能不聽,小靈傑平生第一次怯怯地叫了一聲蔡爺爺後便不再言語。

  飯桌上老爹和蔡爺爺談得極為投機,老爹此時恢復了正常,手裡抓著筷子東指西劃,唾沫星子濺了坐在旁邊的小靈傑一臉。蔡爺爺也忘了體面,長袍脫下來撂在一邊,內衣扣子也解開了一個,露出裡面清瘦的胸脯,蔡爺爺似乎很喜歡喝酒,而且酒量很大,老爹敬過去的酒從不推辭,杯到酒幹,喝到高興時還拿筷子敲著碗邊,嘴裡和著節拍哼些古裡古怪的東西。小靈傑越發大惑不解,這個蔡爺爺到底是那路神仙,竟值得老爹這麼敬重,一口一個大叔地叫,還去給他買了壺酒,要知道老爹可是從不沾酒的。要說蔡爺爺是個大官吧,小靈傑有些懷疑了,大官都是知書達理,威嚴端莊的,那有這麼隨隨便便,不拘小節,看他大口喝酒,大口吃菜,肆無忌憚的樣兒,倒像是走江湖的綠林豪客。小靈傑忽然想起老爹給他提過的他那個拜把子的大哥,當過山大王,特別有能耐。

  小靈傑第一次聽老爹提起那位伯父時曾經想過跟他去打拳,但老爹說他死了。而且還引著小靈傑到他墳頭上去拜祭了一番。跑江湖的應該都是會有功夫的,要不碰上截道的早就把小命丟了。小靈傑肩頭一陣脹痛,不由的憶起了蔡爺爺輕描淡寫拍他肩膀那一下。對,蔡爺爺肯定是個有真功夫的江湖人。可是,小靈傑這個結論一下他又感覺出不對來了,來家裡的江湖人中,誰也沒有像他這麼有氣勢啊!

  蔡爺爺和老爹促膝長談到夜半時分。小靈傑在旁邊打著瞌睡作陪,老爹沒讓他去睡他不敢擅自去睡,開始他還想聽聽老爹和他到底談些什麼,聽了兩句就沒興致了,老爹一個勁說什麼王大哥對我天高地厚啊,李某人感恩待德,無能以報啊,到最後老爹眼裡泛起了淚花,咬牙切齒了一番。又提到了二孬的爺爺,當然是罵他的,老爹最後痛哭流涕,斷斷續續地說無顏再見王大哥于九泉之下,王大哥為李某人斷送了性命,李某人竟連他身後之事都沒有料理好。蔡爺爺也擠了兩滴眼淚,勸老爹說人都去了這麼久了,也算是入土為安,身後事沒有料理,該怪那個姓鄧的福氣,不必過分苛求自己人應該向前看,死的已經死了,活的要為死的受拖累那不太荒唐可笑了。小靈傑隱約猜出來蔡爺爺與埋在城裡的那個什麼「王大哥」有瓜葛但又不知道是什麼瓜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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