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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〇


  小靈傑那天從家裡偷了肉出來和大傢伙兒碰面時都快中午了。有幾家吃的早的屋頂已經冒了炊煙,不過這些都無妨,他們都從家裡帶著吃的,本來就沒打算回去吃飯。大家見了頭兒先彙報了一下從家裡帶出來的戰利品,有糖果,有熟肉,有生肉,有青菜,有從整雞身上扯下的雞腿,「軍師」周鐵蛋還搞了半瓶老白乾,是他老爹喝迷糊後被他偷偷藏起來的。那位帶著小弟出來的偷的東西最多,他偷了一隻熱乎乎的雞腿,還有一大塊噴香的豬肉,他把能帶出來這麼多東西的功勞一半歸於他那個正在地上爬動,拖著兩筒鼻涕的弟弟,因為東西是塞在他弟弟衣服裡才帶出來的,他甚至臉紅脖子粗著鬆開他弟弟的褲帶讓大家看,小傢伙嚇得哭著掙扎。果然,他哥哥沒說假話,小傢伙的小肚上一大片油漬,連小雞兒上似乎都油乎乎的。小靈傑和周鐵蛋商量之後,決定給予小傢伙隨大家出動的權利,具體是由大家輪流背著他走。

  「英雄宴」的地點是由軍師周鐵蛋提前幾天親自帶人考察的,在從李賈村逆河而上有二三裡路處。子牙河每次發大水都是最早從那兒沖上河岸然後才向縱深發展。老輩子時候曾經住過人,為了防水還在河岸上栽下了一排排一列列的柳樹。

  柳樹如今都東倒西歪地活了下來,住的人卻經受不了大水的洗禮,一大批人喂了魚鱉後剩下的極少部分遷出去了,現在只有一片荒涼的土地,夏天時蒿草能長到一個大人那麼深,時有蛇蟲鼠兔出沒其間。一到夜晚,貓頭鷹便躲在黑漆漆的柳枝深處聳人聽聞地叫,野草間磷火隨風飄搖,忽東忽西,若再有一彎新月從滿天愁雲慘霧中可憐兮兮地探出半個小腦袋,照見不知什麼小動物在草根邊上匆匆走過時草杆亂顫的樣子,只怕就是李督堂來了也得先大吼兩聲壯膽才敢睜開眼睛看一下然後就得掉頭跑掉。

  不過那是夏天晚間的景色,而且還是聽老輩人說的,因此沒幾個人有膽量到那兒去。白天不敢,夜晚就更別提了。誰要是敢單槍匹馬踏著淒迷的月色去那兒闖一趟,回來後只要沒被嚇死,那怕你嚇得拉屎拉了一褲襠連褲子都沒洗,你也會立刻被冠以「大膽」的雅號。膽量比較小的人談到那塊地方就要發抖,因此,有人送了一個外號給它,叫做「鬼地」。

  「鬼地」對眼前這幫小子而言沒有什麼特殊的感情,譬如說害怕,懼怯、仰慕、希冀等等。他們中間知道鬼是什麼東西的人不多,而且這幾個人都在張老先生的故事中得到了不少力量和勇氣,所以他們無所畏懼,看來有些事情不知道了反倒有些好處。

  周鐵蛋選中此地作為目的地是有他的原因的。一則鬼地地方偏僻,人煙稀少,不易被人發覺。二則鬼地雜草叢生,到了冬天都已枯死,是上好的燃火材料。三則鬼地正沖風口有許多柳樹,比較擋風,這些原因他只簡單地給頭兒說了一遍,頭兒二話沒說,拍板定案。

  農村有句俗話叫:「颳風順河走,」意思是說沿著河岸風比其他地方要大一些,這些從地理學角度容易解釋,風是相對位置之間的氣流運動,河岸一般比較低些,形成促使風力加速的一個凹槽,所以沿著河走風明顯要大。小靈傑的隊伍現在就踽踽行在頂頭風裡,小傢伙們都帶著一種新奇感,因而也並不覺得風有多麼嚇人,客觀地講,風真的是足夠大的了,一群人叫著、笑著,跳著往前趕,風吹得他們直想原地打轉,邁一步幾乎要退回半步,臉上被風吹得又幹又緊,偶而有夾雜的沙粒或樹葉直飛過來揍到臉上,刀割一般地生疼。

  但是每個人似乎都沒去考慮寒冷的侵襲和猛風的肆虐,每個人都是興高采烈,喜氣洋洋,只有一個人例外,那個最小的小孩。小孩以前可能只被老娘和哥哥抱過,十分怯生,別的人根本別想碰他,給他做個鬼臉他都得「哇哇」大哭,可惜他哥哥又實在沒那麼大氣力,輪流著背他的人才換了三個,小傢伙已經哭得滿臉淚花,力竭聲嘶了。

  大部隊到達「鬼地」時已過正午,風依舊呼嘯得嚇人,太陽是白色的,被一堆陰雲追趕著,薄得像只有一個影子,似乎還透著明,但卻是冷冷的,沒有一絲一毫暖意。

  鬼地確實是一處得天獨厚的好所在,本來平整的、延續不斷的河灘到這是忽然像刀砍斧削一樣,齊整整地少了一截,河水從河岸塌陷下去的一塊盤旋過去,河水現在結成了冰,昏暗的一大塊,陽光下泛著死魚眼睛似的光,塌下去的一塊能頂上半個李賈村,從遠處看像樹身上長著的大瘤子,又像孕婦挺著的大肚子。層層疊疊的柳樹,粗的能有簍子那麼粗,細的也差不多有碗口大小,此時都脫光了葉子,光禿禿地站著,但是卻很避風。柳樹後在有一漫坡的沙土地,也應該屬￿河灘的範圍,估計這塊原來和塌下去的部分是連成一體的,成一個緩坡斜著插入河心,沙土地不經水沖,天長日久,浸入河中的部分就被河水掏空,滑入河裡,形成斷壁。沿河的居民為了防水,才在斷壁邊上栽上柳樹,那知水沒防住,風卻被擋在外邊了。斜漫坡在夏天應該是一塊綠茸茸的草坪。現在全乾枯,柔順地貼地躺著,大部隊全體的紮營地點就是這個既避風又平整的漫坡。

  由漫坡上去就是一馬平川的「鬼地」。叢生的荒草還保留著夏日的規模,只是沒有了夏日的熱鬧豐滿。草叢中隱隱有破壁殘垣,荒丘野墳。這會兒看著除了讓人心裡自覺鬱悶外,並沒有多麼嚇人。

  一群人都不覺得怎麼餓,帶來的東西雜七雜八地在草地上有一大堆,生的仍舊生著,熱的也已經涼了。小靈傑分派了幾個人上去拽草,找乾柴,餘下的就地歇息,聽候調遣。

  拽草、拾乾柴的幾位說說笑笑地一溜煙跑上漫坡去了,剩下的橫七豎八互相枕靠著歇了一通。剛經過「長途跋涉」,大家累得上氣不接下氣的,沒有人多說話,最小的那位哭得眼泡紅腫著,小臉蛋上一道道淚流過的黑痕,此刻也沒了力氣,乖乖地躺在他哥哥的懷裡抽噎著望天。

  風仍舊一陣緊似一陣地在柳林外亂竄,乾枯的柳枝像繃緊的弓弦,費力地在空中「啪啪」地甩來甩去。日頭比剛才更加萎縮昏晦,只剩下手掌大小的一塊,邊角還被濃雲遮掩得殘缺不全,絲絲的冷氣仿佛是從雲縫裡擠出來的,一長條一長條地在空氣中飛舞,偶而掠過身側時,像冬天暖暖的被窩裡忽然被人放了塊厚厚的冰。一陣寒顫之後,接踵而來的就是滿身暴起的雞皮疙瘩。

  小靈傑算著拾柴的也該回來了,時間似乎也不能再拖,就這時候開始七手八腳地幹,到東西吃進嘴裡,大約也該是別人家晚飯時候了。看看四周橫躺豎臥的兄弟們,來時的滿腔熱情和沖天氣象好像也快被風吹幹了,睜著眼的幾位不言不動,仰首呆呆看天上的浮雲。有幾個甚至進入了夢鄉,還打著呼嚕。

  小靈傑把眾人一個個叫起來,每一個睡著的都不願起,推他一下僅僅翻個身哼哼兩聲便又酣睡過去,絲毫沒有平時龍精虎猛的勁頭,倒像是長期睡眠嚴重不足的垂暮老漢。能一下叫醒的一骨碌坐起來也是口角滴著涎水,兩眼似睜還閉,癡癡呆呆的,時不時還伸個懶腰打個長長的哈欠,等把所有人都一一搞醒時日頭已經偏西,冷氣依然濃重,拾柴的還沒回來。醒過來的清醒了頭腦之後第一個感覺是餓,一感覺到餓便想起已有兩頓沒好好吃過飯。再往下想肚子裡就「咕咕」地叫起來了。意志稍微薄弱一點的嘴裡沒說,心裡卻開始後悔這鬼地方不如燈火通明,煦暖和樂的家裡了。

  小靈傑等得極不耐煩,這麼多人面前又不能潑婦一般地罵娘,只得不住口地埋怨那幾位不守信用,周鐵蛋早上出來時沒有吃飯,此刻覺得肚皮已經貼上了脊樑骨,下意識地摸一摸肚皮,確實乾癟得很。摸了幾次肚皮之後,肚裡餓得更難受,一股怒氣自腳底奮勇上沖,沖到腦門時,他再也控制不住,「騰」地一下從地上坐起來,「呸」一聲吐出嘴裡一直咬著的一根草棍,嘴裡習慣性地罵了一句「日他娘的」,說:

  「那幾個人怕是在坡上娶上媳婦了,正抱著老婆睡覺呢?我去看看,日他娘的,就是生一對雙胞胎也沒這麼困難呀!」

  小靈傑沒有阻攔,他已看見有幾個病懨懨坐著的兄弟向他投來的目光中分明蘊藏著極大的不滿,他如果阻攔很有可能立刻會有人跳出來跟他幹上一場,那樣極容易激起眾怒,到那時他這個「頭兒」恐怕就得屎克螂滾糞蛋——滾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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