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煜(32)_學達書庫

三二

　　後主念念不忘故國，撫舊思今，整日委靡不振，意氣消磨，很快便形體消瘦，鬢髮斑白。可宋太宗卻不肯對他加以絲毫憐惜，反而在他的心頭狠狠地剜了一刀。原來宋太宗趙光義早就垂涎于小周後的美豔，無奈她身為江南國母，自己無緣覬覦。而今她隨丈夫李煜淪為北宋階下楚囚，還有什麼可顧忌的？小周後入宋後，被封為鄭國夫人，得隨列入宮覲見。太宗便乘機強迫留她呆在宮中，陪宴侍寢，一住就是數天才放她回去。小周後與後主伉儷情深，哪裡肯受太宗這般侮辱，每次都奮力掙扎。可是宋太宗卻極其野蠻下流，根本不顧自己的人君顏面，命令宮女們強行按住小周後，直如強姦一般。後人據想像猜測畫了不少《宋太宗強幸小周後》圖，其中有一幅元朝人畫的流傳甚廣，據《見只編》記載，圖中所畫的宋太宗強幸小周後的情形十分野蠻下流。還有一幅宋人所畫的宋太宗強幸小周後圖上，留有元人馮海粟的題詞：

　　江南剩有李花開，也被君王強折來。
　　怪底金風沖地起，禦園紅紫滿龍堆。

　　是啊，小周後昔日貴為江南國母，而今丈夫也在宋朝稱臣，宋太宗稍微有一點人性，顧及一點君臣之禮，也不應該這樣強佔臣妻啊！

　　小周後遭此巨創，身心都受到極大的摧殘，每次從宮中回來，都要捶胸頓足，破口大駡宋太宗禽獸不如。後主愛小周後勝過自己性命，眼見愛妻遭此摧殘，自己遭此侮辱，哪能不痛斷肝腸，羞恥慚愧？可自己身為楚囚，除了與愛妻抱頭痛哭，又還能怎樣？從哪兒去找安慰話來說啊！他不僅痛恨趙光義的無恥行徑，也痛恨自己懦弱無能，連自己的妻子都保護不了，真是枉為男子漢！他敢怒不敢言，又不堪面對小周後撕心裂肺的唾駡，只好忍氣吞聲的「婉轉避房櫳」了。

　　後主從一國之主降為囚徒，又遭受如此奇恥大辱，他那顆敏感脆弱的心哪裡經受得住？他在對一位舊日宮人的信中描述自己慘痛處境時說：「此中日夕，只以眼淚洗面」，那確是他在汴梁囚居生活的真實寫照。

　　人自傷心，歲月自流，轉眼春去秋來。秋風蕭瑟，落葉飄零，更是惹人神傷。自古文人悲秋，很多是觸景生情，也有很多是借悲秋感傷自身際遇。後主無日不思江南，更哪堪花葉搖落，鴻雁南遷？他白天在凋零的樹木花草間沉吟感歎，晚上對燭枯坐，無法入夢。

　　風吹簾動，以為有故人前來探望，忙起身欲迎，細看卻是無聊的秋風作祟。不由笑自己的念舊成癡，轉而自恨無能無才，不能保住家國，至有今日之淒涼下場。

　　簾外景象，頗似江南風光，可到底不是真的金陵景象啊！他木然地望著珠簾，木然地吟出一首《浪淘沙》：

　　往事只堪哀，對景難排；秋風庭院蘚侵階。一任珠簾閑不卷，終日誰來？
　　金劍已沉埋，壯氣蒿萊；晚涼天淨月華開。想得立樓瑤殿影，空照秦淮。

　　「想得玉樓瑤殿影，空照秦淮。」他反復地吟哦這最後兩句，心思又悠然飛回昔日偕群臣嬪妃秦淮賞月的情景。而今月華依舊，人卻不見，該是怎樣一番景象呢？念及此，他起身撩開珠簾，抬眼看到天邊新月如鉤，便信步走出房間，忘了自己曾參悟過的「獨自莫憑欄」的警訓，登上花園西邊的小樓閣，撫欄遠眺。但見禮賢宅內庭院深深，梧桐光禿禿地伸出枝杈，月華輕籠，樹影斑駁，靜靜的庭院中似乎有什麼東西在悄悄地漫流。更遠處，是如輕紗一般的朦朧一片。

　　而後主憂鬱的眼神，卻似乎透過這層輕紗，看到了依舊樹繁葉茂的江南無人打擾，他就那樣靜靜地斜倚在欄邊，眼睛定定地望著江南的天際，周圍的一切仿佛都不復存在了。秋風吹來，鬢髮隨風飄動，在朦朧的月光下，他的身子顯得那麼頎長單薄，形容更有一股清臒飄逸的文士氣度。

　　下得樓來，心潮起伏，剛才那片刻的寧靜帶來的是更加徹骨的悲涼。抓起筆來，伏案又成一首哽咽如泣的《相見歡》：

　　無言獨上西樓，月如鉤。寂寞梧桐深院，鎖清秋。
　　剪不斷，理還亂，是離愁，別有一番滋味在心頭。

　　這樣一首悲淒不勝的詞，居然用了「相見歡」這樣一種花好月圓的詞牌，真不知是事緣湊巧呢，還是造化弄人？後主填完擲筆，反復吟詠，自己也為這風馬牛的結合而苦笑了，笑過之後悲從中來，不覺又是眼淚婆娑了。這樣哭哭笑笑，哪裡還能入睡？就在他柔腸百結，顧影自憐之際，耳裡斷斷續續地傳來遠處河邊擣衣女的擣衣聲，看來今晚不能入眠的人也不只自己一個呀！索性坐起來，伏在案上傾聽這似有似無、時斷時續的擣衣聲，一聲一聲，直把他那顆負荷過重的心搗得支離破碎。後來，他在回憶這晚的情形時，填了《搗練子》一首作為憑寄：

　　深院靜，小庭空，斷續寒砧斷續風。無奈夜長人不寐，數聲和月到簾籠。

　　後主的這些念舊思故的詞，很快就傳遍了江南各地，上至文人士大夫，下至引車賣漿的平頭百姓，爭相抄閱傳頌。大家深為後主的愁緒和思舊不得的悲涼所感動，有的人吟著吟著就淚流滿面，哽咽不能成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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