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劉鶚——老殘遺恨 | 上頁 下頁
七一


  若英道:「這也難怪,是克家先懺悔了,三姐才寬恕了他,究竟夫妻一場啊。」

  鐵雲來到樹德堂素琴屋中,說道:「三姐,我看您來了。」

  素琴瞅著鐵雲,掙扎著坐了起來,說道:「很好,總算把你盼回來了,你的病好了吧?」

  「沒事,你摸摸我的太陽穴。」鐵雲拿起姐姐的手,忽然驚叫道:「姐姐,你的手怎麼冰涼冰涼?」

  「鬆手吧,別涼了你。」素琴縮回了手藏到被窩中,歎口氣道:「兄弟,姐姐不行了,能見上一面,我很高興。」

  「不,不,姐姐,你會好起來的,只要胸懷曠達一些,少憂傷,多歡樂,進了飲食,身體就會一天天複元了。」

  素琴吩咐丫頭:「給二老爺端個凳子來,別站累了。」

  鐵雲道:「不要拿凳子,拿個小杌子來。」

  丫頭端來一張矮凳,是下人們坐的,放到了床前踏板上,素琴道:「太矮了,坐著也累。」

  鐵雲坐下來試了一試,正可以伏在床沿上和姐姐說話,開心地笑道:「姐姐,還記得我小時候伏在你的膝上聽你教我識字,教我唱兒歌嗎?那時候大概還沒有我現在坐著這麼高,我坐在這裡,仿佛又回到三十多年前在河南時的光景了。」

  素琴眸子裡突然爆發了一刹那興奮的神采,幸福的淚水在眼中滾呀滾地,朦朧中仿佛坐在她床邊真的就是四五歲喃喃識字的小鵬鵬,她喘著氣側過身來說道:「鵬鵬,那時候是我一生中無憂無慮最最快活的時候,你還記得我教過你的唐詩嗎?」

  「記得!姐姐圈點過的那本《唐詩三百首》,我至今還保存得好好的,這是我藏書中最珍貴的本子了。」

  素琴頭暈暈地合上一會眼,喘息了一會,又說道:「鵬鵬,你背幾首唐詩給姐姐聽。」

  鐵雲想了一下,說道:「唐詩三百首中,初學幾首淺顯的至今印象最深。」於是開始吟哦張祜的《何滿子》「故國三千里,深宮二十年。一聲何滿子,雙淚落君前。」

  素琴合目凝神,細細諦聽,歎道:「這首《何滿子》是選給你啟蒙的,為的是詩中文字筆劃簡單易記,想不到你至今沒有忘記。」

  鐵雲又吟誦了孟郊的《遊子吟》,「慈母手中線,遊子身上衣。臨行密密縫,意恐遲遲歸。誰言寸草心,報得三春暉。」

  吟罷,姐弟兩人都已淚水盈眶。鐵雲道:「出門在外,每回吟詠此詩,便想到老母和三姐,姐姐教我愛我的手足之情至今未報,望姐姐早日恢復健康,做兄弟的陪了姐姐到北京、天津、上海各處走走玩玩,到各地名山大川暢覽天下勝景,才可稍稍贖去我的一分內疚。」

  素琴唏噓道:「我怕是沒有這個福份了,老太爺、老太太在天上召我了哩。」說罷又流淚了。

  「姐姐,你幹嗎又傷心了,不要哭,不要哭,再聽我背誦一首慷慨激昂的盧綸的《塞下曲》,於是繼續吟哦道:「月黑雁飛高,單于夜遁逃。欲將輕騎逐,大雪滿弓刀。」」還未吟完,三姐卻已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素琴醒過來後,悠悠地歎道:「鵬鵬,我夢見老太太了,我說老太太,你寂寞了,我來陪你吧。老太太說,克家不是回頭了嗎,還是住到莊家去吧,究竟是夫妻啊。」

  鐵雲愕然道:「姐姐百年之後,壽穴果真和克家做在一起嗎?我怕他會欺侮你哩,還是和老太爺、老太太在一起吧。」

  素琴慘然道:「哪有出嫁了的女兒葬在娘家祖墳上的?鵬鵬,拜託你了,在我身後,在克家墓旁另外築一座墳,那就是我的歸宿地,只能這樣。浪子回頭金不換,他會待我好的。」

  說著說著,涕淚交零,泣不成聲。

  鐵雲猛地大哭道:「姐姐,不要提這些了,你才五十歲,還不老哩,好好養病吧。」

  素琴越來越虛弱,連湯藥也很難咽下去了,現在惟一的樂趣是聽鐵雲敘述往事,吟詠唐詩,到了第五天的傍晚,鐵雲背誦完了張繼的《楓橋夜泊》,猛抬頭,三姐毫無動靜,神情異樣,他趕忙摸了一下她的鼻息,全無感覺,素琴走完了痛苦的人生道路,在幼弟的安撫愛慰中淒然長逝了。

  孟熊與鐵雲遵照三姐遺志,在莊克家的墓旁另築了一座新墳,立了碑石,將兩墳用花崗石護欄圍在一起,重新修了墓道、供桌,遍植素琴生前喜愛的翠竹,地藏寺巷家中則供奉了素琴的神主牌位,上寫:

  三姐適莊之位

  胞弟 夢熊

  夢鵬 立

  莊家沒有人了,素琴的牌位只能永遠安放在娘家,那裡有他的胞弟與他為伴,特別是最親密的小鵬鵬。

  三十六 鐵雲被告,剛毅即是《老殘遊記》中的剛弼

  辦完了三姐的喪事,鐵雲惦念著山西煤礦的事,回淮安後,曾經接到瑞韻轉來方孝傑的回音,說是所擬礦務章程,尚待中丞審定,此後久無音息,畢竟放心不下,於是匆匆返回北京,正趕上光緒二十四年(公元一八九八年)格外明媚醉人的春天。

  這個春天是大清朝興衰存亡極其關鍵的春天,也是國難當頭列強分割中國最為兇惡的春天,又是維新空氣突然濃厚膨脹到了頂點,大清皇朝出現了復蘇生機的春天。德國海軍艦隊強佔了膠州灣(青島)之後,於這一年的二月,強迫清廷訂立了《膠澳租界條約》;三月,俄國海軍襲據旅順大連灣,迫使清政府訂立關於租借旅大的《中俄條約》;四月,英人強租威海衛,國勢危殆,朝不保夕,「瓜分支那」之說喧騰於世界。而列強侵略愈狠,民氣憤張也愈甚,革命黨人磨拳擦掌於海外,誓必推翻滿清,維新黨人則鼓吹不變法不能圖存。

  康有為於上一年的十一月上書請求變法維新,這份奏疏是由維新人士山東道掌印監察禦史宋伯魯為他遞入宮中的。伯魯字孫鈍,號芒田,陝西醴泉人,小鐵雲一歲,光緒十二年中的進士,是鐵雲的把兄弟,曾經屢次上疏條陳新政,成了皇上的親信。康有為和梁啟超又於今年春間成立了保國會,朝野人士踴躍參加,鐵雲正在這個時候回到了北京。瑞韻告訴他,山西尚無消息,鐵雲歎道:「中國官場腐敗,辦事拖拉,無可救藥,大概中丞又猶豫了吧,若是過兩個月再無下文,只得再去太原走一趟了。」

  閏三月二十三日,宋伯魯從毛慶蕃處知道鐵雲回京,特地來到椿樹下三條胡同拜訪,興高采烈地說道:「鐵雲,你回鄉數月,京師大變樣了,皇上看了康南海的奏章,又被列強占我沿海港灣所激怒,昨天召見了康聖人,表示了變法維新的決心。哈哈,我們維新派可以揚眉吐氣了。」

  鐵雲也興奮地說道:「想不到維新局面這麼快就打開了,不但國家有了轉機,就是將來我辦洋務也順手多了,總不至於再有多大阻力了吧。」

  「那當然,皇上決心師法西人以振興國事,正需要你這樣的洋務人才哩。」

  鐵雲大笑道:「也許時來運來,我要交上好運了。」

  伯魯笑道:「交了好運應當為維新運動出些力,明天保國會有一次聚會,康梁諸人都要發表演講,那一天我坐了馬車來邀你同去吧。」

  「好的,我一定去,以後凡是保國會的活動我都參加,我還要邀實君也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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