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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二


  有一次,彌子瑕與南子顛鸞倒鳳之後走出後宮,口裡正洋洋得意地咀嚼著一半桃子。恰在這時,衛靈公走進宮來,正欲張口詢問,彌子瑕乘機將另一半桃子塞於靈公口中說:「家臣獻碧桃一枚,臣想,眼下天氣乍暖又寒,草木未生,這定是仙桃無疑,故特進宮來獻與大王分享。」

  「難得愛卿一片忠心!」靈公那沒牙大嘴邊咀嚼著香甜的桃子邊說,美得狀不可言,而且事後很長時間他逢人便誇:「彌子瑕愛孤甚矣,一桃味美,不忍自食,與孤分而食之。」朝野上下聞言無不嗤之以鼻,但彌子瑕卻自此恩寵倍加,有恃無恐,史魚、蘧伯玉等忠臣皆因他的讒言而被疏遠。

  衛靈公聽彌子瑕言之有理,便採納了他的主意,派公孫餘假去侍奉孔子。孔子每天給弟子們講學,演習「禮」、「樂」,等待靈公的任用,但數月已過,卻毫無消息。子貢唯恐其中有詐,暗地裡去詢問大將軍文子。文子不便明言,只隱晦地說:「岐山有木,其名梧桐,故鳳凰日出而去,日落而歸——良禽擇木而棲也。」子貢不甚解其意,悶悶不樂地回到住所,只見大夫蘧伯玉正在訪問夫子,公孫余假也在座。子貢上前施禮坐下,低頭不語。蘧伯玉見狀問道:「子貢利口強辯,自詡不畏兩軍陣前,今日為何默默不言?」

  子貢長歎道:「我等到此十月有餘,每日只是讀書作文,游山詠水,倒也悅忻。然夫子壯志未酬,令人不平。」

  孔子聞言,以目示意,制止了子貢。

  蘧伯玉張口欲言,瞥見公孫余假正在安閒地喝茶,便止住了話頭,嘴巴幹動了幾下,把到舌邊的話又咽了回去。公孫餘假明白,這都是在背著他,怕他回稟彌子瑕,便哈哈地笑著站起來告辭。

  蘧伯玉見公孫餘假離去,只欠了欠身,並不相送,示意孔子師徒也勿需多禮。蘧伯玉此番秘密來訪孔子,是有要事請教,不意公孫餘假也跟了來。

  公孫餘假離去之後,子貢憤然起身,欲侃侃而談,發洩一通,並將文子將軍「良禽擇木而棲」的話告訴夫子,可是蘧伯玉用眼神制止了他,他隨蘧伯玉眼角余光看去,見屏風下邊露出了一條飄帶。原來公孫餘假的這一招蘧伯玉早已料定,這便是他暗示孔子師徒不必相送的原因。真是,常當獸醫,豈能不知驢肚子裡的病!

  蘧伯玉沉吟了半刻,計上心來,說道:「孔大人窮究《易》理,善演八卦,老朽欲先知後果,敢擾大人指教!」說完朝屏風努了努嘴,向孔子示意。

  孔子豈是那呆若木雞之輩,方才子貢憤起而未言,便明白了一切,蘧伯玉真是多此一舉。

  孔子略一思索說道:「天道遠,人事邇,欲知前程與後果,謹慎從事而已,豈有他哉!至於卜卦,深奧莫測,因時因事因人因地而異,非亙古一理也。」

  蘧伯玉又問:「有人雲:『與其獻媚於一室之主,不如獻媚于灶神更有飯吃。』夫子以為此言若何?」蘧伯玉說著指了指屏風後,並兩手一前一後挪動,作步履行走之狀。

  原來這公孫余假為衛國重臣,頗得靈公的賞識與器重,本應很好地為朝廷出力,以圖進取。但他的胃口太大,總想一口吃個胖子,見彌子瑕投于南子懷抱,甚得靈公與南子的寵愛,位極人臣,便認為這是個很好的灶神,投靠他才會有飯吃,於是經過一番權衡,便一頭紮入彌子瑕的卵翼之下,做了他的家臣。蘧伯玉言「有人雲」,即公孫餘假之言。

  幾個月來,孔子隱約感到公孫餘假對自己的關照有些過分,他像一隻狗,不離左右,而且不管弟子們怎樣冷言冷語,他總是嘻嘻哈哈的,笑容可掬。他像一條尾巴,難以甩掉,起居住行,他必跟隨;有客來訪,他必在場;應邀赴宴,他必奉陪;出遊、狩獵,他必車前馬後地奔波……孔子原以為這是衛靈公的美意,對公孫餘假亦十分禮待,每當有弟子頂撞和嘲諷時,背後總責備弟子們的不是。今天經蘧伯玉一發問,又以兩手比劃隨行之狀,更見屏風後有人偷聽,方才恍然大悟,原來自己一直被人監視,不覺一身冷汗。但孔子畢竟是久經磨難,見過世面的人,因而短時間內便恢復了常態,鎮定自若。他故意大聲回答蘧伯玉的問話說:「此言差矣,人行仁德,焉媚於神;不孝忤逆,媚神何益!」說罷,也向屏風看了看,又與蘧伯玉對視,二人心領神會地哈哈大笑。

  因屏風下一直有衣帶在動,所以蘧伯玉的這次訪問並未達到目的。二更時分,蘧伯玉遣心腹家臣送來請柬,請孔子明日過府赴宴。

  來衛時近一年,孔子大失所望。衛靈公六十開外年紀,高不過五尺,胖乎乎,圓滾滾,活像一個肉球,特別是那張臉,由於肥胖所致,五官集聚一處,難分鼻凸嘴凹,猶如一個圓葫蘆,衛靈公的思想頗似他的長相,不分眉眼,沒有線條,更無棱角。他在齊晉等強國的夾縫裡生活,仰人鼻息,受人淩辱,但卻過得很舒服,很自在。他不求進取,更無稱雄爭霸的野心,大約這便是他得以維持統治三十餘年的根本所在,他常因此而滿足,而陶醉,而自豪。他似乎很大度,能忍讓,例如他公然允許南子夫人與他人共枕同衾。生活上是這樣,政治上亦如此,他不如魯昭公有志氣,敢於反抗「三桓」的控制,寧可客死異鄉,也不甘再做傀儡。他不如魯定公有生氣,肯于頂風冒雪,御駕親征,決心墮三都,削弱「三桓」的勢力。衛國的政治也像衛靈公其人,也是一個肉球,一個圓葫蘆。表面上看,這裡死水一潭,不流動,無波瀾。然而潭下地殼變薄,地下的岩漿正在奔突,隨時都有衝破微薄的地殼,掀起軒然大波,釀成毀滅性災禍的可能。童顏鶴髮的老臣蘧伯玉清楚地看到了這一點,因而才往訪和宴請孔子。

  第二天一早,孔子便由顏濁鄒奉陪,子路駕車,往蘧府赴宴。當車子來到一個十字路口,早有一輛裝飾豪華的馬車等在那裡。公孫餘假見孔子的馬車駛來,忙上前躬身施禮說:「得知夫子欲往蘧伯玉大夫府上赴宴,餘假前來作陪,作一個不速之客。」

  孔子只好還禮,表示歡迎和感激。

  這傢伙的耳朵像兔子一樣長,眼像鷹一樣尖,鼻子像警犬一樣靈。蘧伯玉本來是密派心腹來顏府下柬的,他怎麼就會知道呢?

  恰在這時,有一隻灰狗從車旁經過,子路揮臂便是一鞭:「這只討厭的狗!……」只抽得那灰狗在地上打了一個滾,爬起來,拖著一隻後腿,呻吟著狼狽而逃。

  公孫餘假豈能不解這弦外之音?但他卻並不生氣,笑嘻嘻地贊道:「子路兄真乃神鞭也!」

  他還誇讚呢,可見要當只主人中意的狗也並非容易!

  酒宴之上,有公孫餘假這個耳目在座,賓主自然興致大減,而顏濁鄒卻一反常態。他一向十分鄙視公孫余假的為人,或不屑一顧,或冷嘲熱諷,今日卻一反常態,一入席便殷勤勸酒。顏濁鄒舉杯在手,要公孫餘假先為國泰民安幹一杯,再為衛君身體健康幹一杯。這樣的酒是不能不喝的,不喝便有慢君之罪。接著,顏濁鄒又為公孫余假靠山穩牢,官運亨通敬一杯,為彌子瑕的俊逸美麗,為國爭光敬一杯。這樣的酒也是必須喝的,不喝便有輕主之過。繼而是喝雙不喝單,因為雙橋好過,獨木難行,又敬兩杯。祝他四紅四喜,萬事如意,喝四杯;祝他六六大順,平步青雲,喝六杯;祝他八面玲瓏,八方拜賀,喝八杯;祝他一人成仙,雞犬升天,全家得福,滿堂皆紅,喝十杯。人多是願聽好話的,特別是公孫餘假投靠彌子瑕,正在得意忘形之時,經不住顏濁鄒好言相勸,阿諛奉承,三杯酒下肚,便心醉神亂,豈有不喝之理,於是只喝得酩酊大醉,癱作一堆亂泥。

  蘧伯玉趁公孫餘假醉得不省人事,忙向孔子敬了一杯酒說:「伯玉前天購得古琴一具,請夫子代為鑒賞!」

  孔子說:「孔丘得飽眼福,不勝榮幸,願意領教。」

  二人起身,向後堂走去,公孫余假堪稱酒鬼,喝了這麼多,竟然只醉了四肢而沒有醉心,他也站起身來,踉踉蹌蹌地欲跟到後堂去,醉意朦朧地說:「夫子賞、賞琴,下,下官理當奉,奉陪……」

  公孫餘假畢竟是喝得太多了,東腳打西腳地挪動了三、五步便一頭栽倒,若不是顏濁鄒手疾眼快,忙上前攙扶,定撞得頭破血流。顏濁鄒扶他坐於木榻之上,有意激他說:「公孫大夫,你的酒量太淺了,尚未敬我,便喝得如此狼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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