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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〇


  仲由拱手稽拜,額垂至席,三叩,然後退後再前,再三叩,即行所謂三拜九叩之大禮。

  自此子路為孔子之徒,終身相隨,常以身相衛,感情篤深,直至結纓而死,孔子傾醢。

  公元前518年,孔子三十四歲。

  杏壇,三年後的杏壇,已不再是一棵銀杏樹煢煢孑立,而變成了一片銀杏樹林。樹幹挺拔,枝葉蒼翠蔥郁,枝枝相連,葉葉相複,充滿了勃勃生機。春天,它以濃郁的清香招來了四海的蜜蜂,夏秋,它以累累碩果吸引著八方的遊客,當時的魯國,沒有什麼比杏壇更有誘惑力!

  這天,孔子正坐於杏壇之上,給弟子們講「仁」。忽然,一陣「嘚嘚」的馬蹄聲和「朗朗」的串鈴聲由遠而近,來到門前,御手甩了個響鞭,吆喝住牲口,馬車便戛然停住。接著,一對衣冠楚楚的貴公子跨進門來,走上講壇,納頭便拜……

  這是孟僖子的兩個兒子,大的叫孟懿子,原名仲孫何忌。小的名南宮適(括),字子容,一字敬叔,通稱南容。孔子以禮相待,起身將他們扶起,讓其就坐。

  孟僖子是「三桓」之一,在魯國的政治地位僅次於季平子,堪稱第三號人物,雖則位顯勢大。卻也是不學無術的酒囊飯袋。魯昭公七年(公元前535年),孟僖子陪同魯昭公出訪楚國,途經鄭國,鄭伯慰勞昭公,昭公君臣面面相覷,竟不知相儀之禮,無以應酬,羞得孟僖子無地而自容。當抵達楚國境內時,楚王在郊外舉行盛大的郊迎之禮,昭公君臣又不知所措,號稱「周禮盡在魯矣」的君臣懵懵混混,茫然無辭。在鼓樂齊奏,眾目睽睽,事關國儀的外交場合,孟僖子羞容滿面,大汗淋漓,回到驛館,一病不起。歸國後,孟僖子視此次出訪為平生奇恥大辱,於是遍訪名士,虛心求教。他曾屈尊登柴門問禮於孔子,二人促膝暢談,孔子有問必答,滔滔不絕,似黃河激浪。孔子淵博的知識,精湛的見解,很使孟僖子折服。他認定,孔子是當今青年中最有學問的一個。可是自己的長子仲孫何忌整日遊手好閒,快三十歲的人了,仍學無所成。次子南宮適倒是天資聰慧,但眼下才是個十幾歲的頑童,何時能成氣候!似這般子弟,怎麼能鞏固孟氏在魯國的地位與季、叔兩家抗衡呢?這很使他憂心如焚。臨終前,他將兩個兒子叫到床前,給他們講禮的重要,自己的教訓,講孔仲尼的家世,孔子浩若煙海的學識,最後他說:「禮,人之幹也。無禮,無以立。吾聞達者仲尼,聖人之後也,若必師之學禮焉,以定其位。」

  孟懿子兄弟二人遵父命,安葬了父親之後,便來拜師求學了。

  這兄弟二人,雖說是一母同胞,但性情卻截然不同。孟懿子趾高氣揚,目中無人,拜師求學,並非出於誠心,迫于父囑而已。這也難怪,孟僖子一死,他便承襲了父職,立於朝廷,左右國政,怎麼能與這「烏合之眾」為伍,同窗同學呢?南宮適則老實敦厚,天真活潑,討人喜歡。孟懿子華麗的服飾與傲慢的態度,引起同學們議論紛紛。這一切,孔子俱都看在眼裡,記在心上,但卻無動於衷。

  孔子答應收下孟氏兄弟,按照孔門規矩,擇吉日委贄行禮入門。

  吉日良辰,豔陽高照,孟氏兄弟拜師入門,一切禮儀,一如既往。孟懿子代表弟弟南宮適雙手獻上二十只又肥又大的贄雉,行三拜九叩之禮。突然「撲通」一聲,仿佛有一重物墜入牆外,接著傳來了呼救聲與呻吟聲。顏路聞聲率先跑出門去,看個究竟。接著又有幾個好事的同學相繼跑了出去,一場肅穆的拜師禮儀混亂了。

  瞬間,顏路與兩三個同學攙扶著一個受傷的青年走近杏壇。這個青年叫禾兔,原來是一個奴隸,現在已經是庶民了,是顏路的朋友,常和顏路一起放牧、打柴。三年前修築杏壇的時候,他曾與顏路一起來幹得熱汗百流,那第一棵銀杏樹,就是他費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從自家的院子裡移過來的,如今已是枝繁葉茂,銀杏滿頭了,堪稱為這片杏林的尊長。

  三年來,禾兔每日給主人放牧、打柴、駕車、抬轎、耕種,一有閒空便跑來偷聽孔子講學。他伏上牆頭聽,爬上大樹聽,鑽到陰溝裡聽,隱在柴垛後聽,學生們高聲朗誦,他卻只能低聲吟詠。他沒有勇氣拜求孔子入門,因為自己是個奴隸,「有教無類」是否包括奴隸在內呢?再說每日饑腸轆轆,三尺腸閑著二尺半,到哪去弄十隻幹雉作贄禮呢?去年,他自奴隸轉為庶民,自覺榮耀了許多。顏路熱情幫忙,為他宰了一頭豬,曬制了十隻上乘的贄雉。顏路告訴他說,今天是黃道吉日,孟氏兄弟要來拜師入門,讓他在牆外耐心等待,自己瞅機會向夫子請求。夫子是個「溫而厲,威而不猛,恭而安」的人,一定能夠答應。至於十隻贄雉,天一亮,顏路就偷偷地運到了「內」裡。孔子的諸多弟子中,有走讀的,也有寄宿的,還有半工半讀的。學生上課的地方叫「堂」,相當於今天的教室;睡覺的地方叫「內」,相當於今天的宿舍或寢室。

  禾兔先是在外隔牆聽講,後來索性騎上了牆頭。他想,讓夫子和同學們發現了自己也好,可以趁此機會請求入門。禾兔騎在牆頭上看孟氏兄弟拜師,一邊看一邊摹仿他們的動作,不想竟仰跌下牆去,摔傷了足骨。

  聽了顏路這些介紹,孔子默默地站起身來,走到那棵最大的銀杏樹旁,輕輕地撫摸著它那碗口粗的、蘿蔔似地泛著綠光的樹幹,怔怔地仰望著它那如傘似蓋、掛滿銀杏的樹冠,他的心潮起伏,眼圈濕潤,久久不肯離去……

  原先規定的那種拜師儀式失去了束縛的效用,不用誰作介紹,也無贊禮司儀,禾兔雙膝跪在孔子面前,淚痕滿面,苦苦哀求道:「小人早想拜師求學,只因……今天……今天就請主人開恩,收下小人這個學生吧!」他當慣了奴隸,習慣稱別人為主子,自己為小人。

  孔子內疚地雙手將他扶起:「孔丘早已有言在先,廣收弟子,不分年齡大小,身份貴賤,來者不拒!」

  顏路替禾兔抱著十隻肥大的贄雉站立在孔子身旁,磕磕巴巴地解釋說:「夫,夫子,禾兔,兔,已經是庶,庶民啦!

  ……」

  孔子堅決地說:「有教無類。奴隸也無妨!只是……」

  禾兔惶恐地看著孔子,生怕被拒絕。

  「只是禾兔這名字不雅,」孔子說,「讓我另給你起個名字,你貴姓?」

  「夫子,他姓冉。」不等禾兔開口,顏路搶著為他報了姓,仿佛報慢了,孔子就會將禾兔逐出門去。

  「那好,」孔子說,「就叫冉耕,字伯牛吧。」

  冉耕再次雙膝跪倒,連連磕頭說:「感謝主人的大恩大德!」

  孔子糾正說:「從今往後,你不要再叫我主人!你和大家一樣,都是我的弟子,都稱我為老師!」

  冉耕感恩不盡,稱謝不已,叩頭至破,血染白席……是呀,若不是孔子創辦了私學,「有教無類」地廣收弟子,像冉伯牛這樣奴隸出身的青年怎麼能有機會上學讀書呢?又怎麼能出息成孔門七十二聖賢中的佼佼者,以德行稱著而永垂青史呢?

  冉耕入學,眾弟子歡欣雀躍,南宮適也為之鼓掌祝賀,唯獨孟懿子心中怏怏不快。這也是個直性子人,心裡有什麼,嘴上就說什麼,此時入世尚淺,還沒學會耍兩面派。他探過身去,似乎頗為誠懇地跟孔子說:「夫子,收一個奴隸入學,怕是不合禮的吧?照這樣下去,何談貴賤尊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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