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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四三


  戴衢亨心裡一涼,知趣地退至班中,一副本然的表情久久停滯在臉上。一直擔心的事終於發生了。

  殿外掀起一陣清冷的勁風,刮了進來。此時,幾位小太監已躡手躡腳地在逐個掐滅宮燈。殿內的高高燃燒的蠟燭晃動已呈暗紅色的火苗,在被一個個蓋滅之後,仍然冒著一縷縷清煙,有些刺鼻。天色已經大亮,東方泛紅的曙光已照著殿前潔淨的場地,外面晨起的喧鬧聲偶而也能隨著放亮的天光和強勁的冷風飄到殿裡來,戴衢亨的空白的腦海中只是交疊著徐端那雙憂愁的眼睛和松筠那張開合有度的嘴唇……

  永定河邊,清冷的風刮得枯萎的草莖到處亂竄,一株株排列有序的楊樹拼命地抖動乾枯的枝幹,刺耳的聲音飄蕩在河面上,潺潺流水向東迤邐而去,這就是桀做不馴的永定河。朵朵白雲仁立在燕山的峰巒上紋絲不動,只有水面上的白色水氣忽聚忽散,演繹著人間多少離愁之苦,上演著一幕官場渾濁的大戲。

  仿佛是一杯白開水,無色又無味。戴衢亨深深地感到心裡空蕩蕩的,有一股說不出的惆悵與淒涼,似乎要把徐端上下看個夠。埂咽之間一時再也無語,用什麼來安慰這位同僚呢?自己本是一介書生,能在短期內得到皇上的如此恩寵已是千古佳話了,實際上,自己何嘗不感到京師人事紛擾,勾心鬥角,相互傾軋,怎奈身不由己,既已陷入就不能自拔,面對在治河中結識的老友落個如此心境,實心實意地想幫一把,可是仍然力不從心。倒是徐端最先從惜別之情中超脫出來,笑著說:「唉,戴賢弟,這是怎麼了,我徐端雖說仕途失意,但為我這樣出身低微的人能夠結識像你這樣的博學多才之人,並且稱兄道弟,就已經感到是人生的一大快樂,古人雲,人生得一知己足矣。賢弟,你也不必為愚兄悲憐而扼腕長歎,愚兄雖未進士及第,科甲出身,但愚兄尚能感知賢弟的一片厚愛之心。」

  說著,對已經站在船頭的大順說道:「過來,給戴大人斟上一杯,千里相送,終有一別,賢弟就此留步吧,待日後相見,今日之淒涼又成為客談的趣事了。」大順跨步上前,手把兩盞高腳酒盅,分別遞與戴衢亨和徐端,心裡也是一陣酸楚。

  「來,願賢弟依然步踏青雲,只為輔佐皇上,創一代中興之舉。幹——」說著舉起酒杯一飲而盡,隨手一拋,那只鋥亮的酒杯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噗通」一聲掉入滔滔不絕的永定河中。

  戴衢亨也脖頸一仰,一股熱辣辣的暖流進入體內,又面色赤紅起來,說道:「端兄此去清江,不知何日相見,好在是去職留工,尚有回旋的餘地,端兄也不必為此做頓足狀。」

  徐端「哈哈」一笑,「賢弟,為只是那樣的人嗎?」

  一邊說著體貼的話,徐端一邊往船頭走去。看到那油漆盡脫的帆船,戴衢亨心裡更是難過不已,原先他要徐端在京城多逗留幾日,邀至府上小住,可徐端見終未被允許進見嘉慶帝皇帝,頓生去意,連馬也不想騎了,只想坐船順著永定河水漂泊而去。幸虧自己退朝之後還沒來得及回府,徑奔「逸興」客棧,哪知人去房空,到幾處驛路隘口打聽,沒有一點音訊,一下子明白過來,一面命家僕回府去取銀兩,一面策馬趕至永定河邊,這才沒有落下最後一面。

  「賢弟,愚兄先行一步了。」徐端沖著岸上的戴衢亨緊緊地一抱拳,「賢弟請回吧,恕愚兄未有請辭之過。賢弟放心,愚兄落官不落志,還要懲治河患,保一方水土,救一方百姓。」說著,竟流出兩行老淚,聲音不由得顫抖起來。

  「水上風涼,」戴衢亨囑咐道,「端兄一路保重!」情意殷殷。大順忙著躬身進船取出一件棉布長袍替徐端披上,徐端手指大順道:「賢弟,大順跟我多年,現已有官職在身,日後有用到之時,還望賢弟多加提攜才是,他是個苦命孩子,可為人厚道,辦事耿直……」正說間,遠處岸邊一陣細碎的馬蹄聲由遠而近,戴衢亨急忙揮手說道:「端兄慢走!」

  戴衢亨的老家人李令仁翻鞍下馬,手提一個大包裹,遞給戴衢亨,說道:「老爺,這是夫人所湊的銀兩。」

  徐端連連擺手:「清貧慣了,現存的銀兩也足以抵家,倒是戴大人在京裡花銷多些。」說著低聲吩咐大順:「開船吧。」戴衢亨急忙攔阻,高聲叫道:「端兄,接住了!」手一揚,包裹從空中直落船頭。「後會有期。端兄所托之事,兄弟都已記下,倘若他日有用什麼閒職,定去信索要。」

  懷抱包裹,徐端的心情久久不能平靜,他張著嘴想說些什麼,見戴衢亨已朝他揚了揚右臂,面含惜別的笑意,頻頻揮動手臂,依依不捨的情狀莫可言表。

  小船順水而下,單調而有節奏的漿聲留在這靜靜的永定河上。徐端高聲說:「請回吧。請回吧。」戴衢亨沿著船行的方向順岸走了幾步,目送小船漸漸遠去,「多保重啊!」的一聲臨別囑託回蕩在廣袤的天空。

  戴衢亨收回目光,感到眼眶潤濕了。老家人李令仁牽著馬跟在後面,他鬧不明白戴大人這是唱得哪一出,心道:敢情我家老爺如此器重徐河總,又是請他吃飯,又是岸邊贈送衣物和銀兩,京城的人誰不知道幹河工的是個肥缺,別看徐端外表寒酸樣,說不定家裡金碧輝煌、家財萬貫呢?想到這,李令仁緊走兩步,對戴衢亨說道:

  「老爺,這位徐大人久在任上,怎麼弄得身無分文,全不像其他治河的官員,哪位不是腦滿肥腸,冒出油來,這裡可有其它隱情?奴才記得原來的江西巡撫李月鳥每次來朝前總是身穿綴著補丁的朝服,一把花白的長須弄得亂蓬蓬的,衣服髒得似乎幾個月都沒有洗過。總之,是一副典型的寒酸相,給人的外表印象就是天底下就他一個清官了。老奴當時就想,這樣的人為官必定清廉無疑了,可是事後怎樣呢?」

  戴衢亨一聽,低沉地喝道:「你囉嗦什麼?怎麼拿李月鳥和徐肇之相提並論?那李月鳥烏七八糟的樣子一看就是個口蜜腹劍的人,一看那身打扮就能知道,他是刻意裝出來的。可徐肇之是那樣的人嗎?」見李令仁低著頭,紅著臉,輕歎了一口氣說道:「令仁,你也是跟著我多年的老家人了,以後要學辨別些奸忠美惡。」

  說實在的,僅是隨口說出幾句,李令仁沒想到自家的老爺會對自己用這麼個聲調,這樣一副表情說話,過去從未有過的事,李令仁深深地懊悔剛才的想法及言語,敢忙陪著不是,說道:「老爺息怒,老奴多嘴了。老奴也是心疼錢哪。老爺有所不知,剛才老奴回到府中,稟明夫人後,夫人翻了好大一陣子,才湊齊了二十兩,又拿出一件給老爺縫製的長袍,交給我時,老奴見夫人也是面帶愁色的。」

  李令仁的話,戴衢亨當然相信,按理他身為朝中的大員,又新近加封了品級,成為殿前大學士,但俸祿卻沒有長多少。嘉慶帝給得幾個有限的賞錢,除一部分用去捐給那些災民難所外,另一部都回給恭賀的同僚和獎賞府中的家人。戴衢亨回轉身來,從李令仁手中接過馬匹,翻鞍上蹬,一揚手中的馬鞭,兩腿用力一夾,那一身無半根雜毛的蒙古純種馬一溜煙地竄到前面。

  馬蹄聲有節奏地踏碎了清晨的寧靜,四周的農家莊舍也漸漸地吐出了生氣,偶而的狗吠聲傳來,顯然是沖著這兩匹疾馳的馬。跑了一會,戴衢亨放慢了速度,等李令仁趕近時,勒住了馬頭。

  「令仁,本不該告訴你的,」戴衢亨說道,「可是我不找個知己的人說出來,心裡憋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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