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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五


  嘉慶思慮再三,也心有所悟,便依舊諭他道:「既如此,亦不必甚為難他,只消慢慢訊審,終會有結果。」勒保不好再請,即告退。打發了勒保,嘉慶沉吟一時,命太監傳大學士慶桂入殿。慶桂不知何事,急慌趕來。嘉慶道:「現今吏治不明,多有錯。許,辦案尤不可草率蹴就,此次捉拿興德保全家,全城皆知,然朕有所覺察,興德保許是無辜。為細查是非,端正視聽,特遣你私下訊問興德保貼心家人,興家與誰以前有過仇隙,再作計較。」慶佳心悟,領命而去,連夜提審興家管家何旺,亦小心謹慎,不在話下。

  且說湖南驅逐教徒已如風吹雲散。官兵東追西趕,大加圍剿,教徒上天無門,人地無路,不是棄械乞降,就是做了刀頭小鬼。縱有些許命大的,腿長的,亦成了驚弓之鳥,遠竄蠻荒之地再不回頭。眼見的湘地靖平,報功奏摺亦如雪片一般紛至遝來。嘉慶甚悅,忽翻見其中有來陽縣令的奏報,內裡無非是言及某日殲敵多少,並捉獲某匪首等等。嘉慶略一沉頓,便批朱諭道:「來陽連日克敵致勝,功不可沒,且細緻防護,未有閃失,更查得京城官員私通外匪一事,實屬難得,其功交諸部議敘。目今流匪夥竄,事殊易變,戒令各部竭力盡效,不得玩忽職守。」諭示發出,即聞慶桂叩見。

  禮畢,慶桂奏到:「臣於昨日詢問興家管家何旺,曉以利害,令其實說。那興家果有冤家對頭,便是內待大臣誠存,兩家積怨很深。據言,誠存之便誠江保原為山東總督之時,收賄索賄,聚富斂財,行跡敗壞。而工部尚書興德保為了使其子興夔能補缺京城侍衛,曾拜求內侍大臣誠存代為舉薦。不料誠存肚大氣窄,卻嫌賄禮太少,有意延拖致使肥缺旁落。因此得罪興家,由是興德保訪得實情,出面參劾誠江保貪贓枉法,致被查革,貶至湖南南部邊遠來陽縣為令,原是公而報私之念。自從兩家結下仇怨,互相之間,伺機攻汗,結果愈演愈烈,再難調和。然而這一年來,卻相安無事,沒有多大動靜,想是有所緩和。除此之外,似與幾家頗有瓜葛,但僅僅為此細末之事,不足掛齒,所以談不上什麼冤家的。」嘉慶聽罷,喟然長歎,道:「想不到諸臣之間如此齷齪,實是始料不及,令朕痛心。」慶桂道:「皇上宜於嚴加整飭,尚為時不晚,無使臣吏勾心鬥角,因私廢公,此最易於禍國殃民。但凡參劾,皇上亦宜稍加注意方是。」

  嘉慶此刻方記得年初為徵集耕牛,興德保彈劾誠存蓄牛居奇的事來,不覺氣湧,自語:「諸部疏奏,朕只道顧念國本,體恤民生。誰知卻亦也有為營己私利,假公澤己,最是可恨。然同列廷臣,不思扶助社稷,反而不共戴天,信及惑亂之能事,專營倭造之言語,豈不堪哀?如此看來,吏風日下,已是難容不治的了。」於是飭令刑部尚書勒保嚴審興德保,而絕口不提其通匪諸事,只限查審放帳與開圍聚賭之事。興德保心下稍慰,凡有問,亦不敢瞞飾,俱各—一詳答。不兩日,便審訊告結。遂將興府放帳、聚賭的家人役使一千人盡行依律發落。

  遠在湖南來陽的誠江保,此刻恰得意揚揚。自從接得朱諭之後,越發不可一世。暗忖:「如今朝廷裡面心腹之患已除,又有叔父周旋照顧,以後自可高枕無憂了。」於是,終日花天酒地,不問政事。除卻搜羅美妾之外,概不領兵出城。兵士樂得其所,巴不得呆在城裡消閒,真是內外無患,形同神府仙闕一般。原來這小子上任以來,便賄通巡撫左右,言兵少將寡,力單勢薄,只可守城,難能出戰。巡撫遂令其堅守。於是每有流匪經歷,誠江保便教閉緊城門,上牆防禦,伺其退走,便又隨後出城喊叫追逐,虛張一番,所以安然無恙,絕少傷亡。遠近流匪也盡人皆知,並奉送一外號,曰「盛膿包」。這般以來,控制湘江至衡陽、來陽、梆縣一線的交通要塞便成了聾子的耳朵,虛加擺設罷了。不料這小子猶不知足,異想天開,居然屢屢上報表功,虛捏戰績。此番接到朱諭,更加獲至寶,欣喜若狂,自謂從此飛黃騰達,平步青雲了。是以不加防範,日日於後園與嬌妻美妾嬉戲作樂,左擁右抱,肆意作為。即有軍事戰報,一概置之腦後。

  這一天,日上三竿方起,聞報欽差大臣到了,這小子大喜過望,急命擺案焚香,整冠迎候,慌促間,竟把補褂品服的紐扣扣個錯位,上下扇動,恰似兩面小旗,也不自知。只聽欽差展招宣諭:「查來陽縣令誠江保縱賊不剿,虛握戰功,欺君罔上,罪不可綰。又誣告朝廷命官,膽大包天,不容緩赦,著革去縣令一職,由隨至貢生耿明玉接任。飭立即押解,克日赴京。欽此。」誠江保初聽,全身篩糠,抖個不休,及至聽罷,竟兩眼上翻,癱軟如泥。欽差也不客氣,即令從員鎖拿誠江保塞進囚車,一路風馳望京城而來。真是昨天要升官,今日下牢監。滿盤籌劃定,臨頭仍難逃。誠江保一路之上想前慮後,驚死驚活不提,卻說京城又鬧出事來。

  內侍臣誠存眼見興家滿門抄斬,已是定局,不覺興奮得夢裡都笑出聲來。妻子程氏將他推醒追問團由。誠存眯著細眼,搖頭晃腦道:「記得江保被參的事吧?都是興德保這老賊跟我過不去,還想給我顏色瞧呢?還有我辛辛苦苦經營多年的黃牛飼養場,本想發筆橫財,竟然被老賊知覺,統毀於一旦。這次他滿門抄斬,恐怕一個苗都不會剩,該是嘗到了厲害,還能與我鬥麼?」程氏一驚,道:「這麼說,是你參劾的他?」誠存不以為然地哼了哼道:「也是他咎由自取。」

  程氏始有些慌了,道:「興德保固然可惡,但咱們私仇可慢慢了結,你彈劾他滿門抄斬,究竟無憑無據,萬一被查出,怎生是好?」誠存索性披衣而起,道:「真是婦人之見,大驚小怪的。欲加之罪,何患無辭?沒有這般手段,怕是早被人家給踢飛嘍。」遂眉飛色舞地把前後經過一五一十地說了。程氏遲疑半晌,道:「只怕那興德保父子抵死不認,府內再搜不出什麼實據來,豈不令人生疑?」誠存呵呵一笑,道:「這倒不消顧慮,那老賊養尊處優慣了,一俟嚴刑伺候,恐怕叫他怎麼說他就怎麼說,你若不大相信,他也會讓你相信。」又一轉念,自語道:「江保那兒,得叫他小心才是。前雖教他在此事上一口咬定書信是從流匪身上搜得的,但他口風不嚴,須叫他切切小心。」複坐下修書。程氏不敢打擾,自在一旁思想。不多會,天色熹微。誠存忽然停下筆來,沉思片刻,擲筆而起,顧謂程氏道,「書信往來,白紙黑字,終為不妥,還是口耳相傳,無憑無據,出口自消,到頭來也不至東窗事發。」

  程氏聽得,也道很是。說:「如今路上不似往年平靜,且湖南路途遙遠,境內常有教匪出沒,加上官軍嚴守哨卡,萬一有所差池,恐怕事就大了。」誠存一想,深覺傳書不得。又想,江保對他向來唯命是從,前既吩咐,估量他也不會輕易出口。於是,找來火具,將已寫之信劄一焚了之。唯程氏心裡總是忐忑,對誠存道:「你也應該去刑部打聽打聽,瞧瞧風聲才對。這樣大的事情,怎就一點兒也不擔心?」誠存斥道:「真正婦人之見,須要打聽什麼!如今罪名欽定,只待……」話未說完,只見管家氣喘吁吁地闖了進來,神色驚惶地稟到:「欽、欽差劉公公到了!」程氏立時愣了,道:「這——」誠存打斷她的話,道:「這什麼,有何驚怪的!」遂轉向管家:「速去擺設爐案,不得遲緩。」管家應聲而去。誠存麻利地穿好朝服,蹬上朝靴,整正冠帶,方匆匆奔正堂走去。留下程氏一人木雞般呆在那兒提心吊膽。

  果然,程氏的擔驚並非杞人憂天。誠存入得堂來,瞥見欽差的臉色非同異常,不由得心頭一懍,一時亂了手腳,跌跌撞撞跪下接旨。他兩眼圓睜,大氣不喘地聽宣道:「經刑部核實,內侍大臣誠存純系挾持私仇,誣告工部大臣興德保及其子興夔蓄意謀刺罪,用心險惡,影響惡劣。著令革去內侍臣一職,並京城騎馬銜,交刑部訊實議處。欽此。」誠存霎時呆了,泥塑般一動不動,直楞楞地跪著。他實在想不到事情轉得這樣快,再快也不會快到這般地步呀!欽差從衛一擁向前,摘下他的珊瑚頂朝冠,解下他的補褂朝服,誠存方大夢初醒,連連高叫,「冤枉!冤枉啊!」好像把剛才的耽擱都補了上去。劉公公並不買帳,令人鎖拿結實,前簇後擁,拂袖而去。剩下誠府裡家人僕役目瞪口呆,個個如無頭蒼蠅,神色張惶,心驚肉跳。後室程氏聞說,料知凶多吉少,號啕數聲,竟自昏厥過去,眾家人全來看視,百般撫慰,鬧得不亦樂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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