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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


  自用兵以來,皇考焦勞軍務,寢膳靡寧。即大漸之前,猶頻向捷報。適至彌留,並未別奉遺訓,仰窺聖意,自以國家付託有人,他無可諭。惟軍務未竣,不免深留遺憾。朕躬膺宗社之重,若軍務一日不竣,朕一日負不孝之疚,內而軍機大臣,外而領兵諸臣,因為不忠之輩,何以仰對皇考在天之靈?伊等即不顧身家,寧忍陷朕於不孝、自列於不忠耶?況國家經費有常,豈可任意虛康生耗,日復一日,何以為繼?又豈有加賦病民之理耶?近年皇考聖壽日高,諸事多以寬厚,凡軍中奏報,小有勝仗,即優加賞賜;其或貽誤軍務,亦不過革翎中飭,一有微勞,旋經賞複。雖屢次飭催,奉有革職治罪嚴者,亦未懲辦一人。

  即如數年中,惟永保曾經交部治罪,逾年仍行釋放。其實各路縱賊竄逸者,何止未保一人,亦何止一次手?且伊等每次奏報打仗情形,小有斬獲,即補敘戰功;縱有挫衂,亦皆粉飾其辭,並不據實陳奏。伊等之意,自以皇考高年、惟將吉祥之語入告。但軍務關係緊要,不客稍有隱飾。伊等節次奏報,殺賊數千名至數百名不等,有何證驗?亦不過任意虛捏。若稍有失利,尤當據實奏明,以便指示機宜。似此掩敗為勝,豈不貽誤重事?軍營積弊,已非一日。朕總理庶務,諸期核實,止以時和年豐,平賊安民為上端。而以軍旅之事信賞必罰,尤不肯稍縱假借。特此明白宣諭:各路帶兵大小各員,均當滌慮洗心,力圖振奮,期於春令,一律剿辦完竣,綏靖地方。若仍蹈欺飾,怠玩故轍再逾此定限,惟按軍律從事。言出法隨,勿謂幼主可欺也。」

  這一切中時弊的諭旨剛一發出,天下隨即震動。

  吳省欽看到嘉慶帝的詔諭後,猶如正月裡打了個霹靂,駭異而又意外,他急急惶惶地來找吳省蘭。兄弟二人相見,許久許久目瞪口呆,沒有一句話,他們知道:大禍馬上就要臨頭了。

  兄弟二人頹然地倒在椅子裡,吳省欽道:「堤不是寫份奏摺,參和珅一本,我們知道和珅一些內幕,不如把這些東西公開。」

  吳省蘭道:「哥哥,我也想過這麼個計策,但我覺得現在已為時太晚了。想想上諭中的最後一句話吧——『言出法隨,勿謂幼主可欺也。』『幼主』——皇上已是不惑之年,四十歲了,還自謂幼主,可見其憤懣之情鬱積於今日已非一日一年,否則,豈出此語?想我侍讀皇上,實際是和珅的暗探,我曾把他的詩稿拿給和珅,為此,皇上差一點受太上皇嚴懲。過去,我們跟著和珅,不就是覺得皇上平庸無能,為一介書生,覺得他是『幼主』而可欺嗎?想想我們做過的事,皇上能原諒我們嗎?」

  吳省欽道:「現在如之奈何?——如今要緊的是與和珅聯繫上,商討對策。」

  吳省蘭搖了搖頭,長歎一聲,說道:「這一層,我已想過。這是根本不可能的了。我們平時只是說皇上本是個平庸的人,誰知他是在裝憨賣傻,行晦韜之計,以此保全自己而等待時機,以靜制動。如今自內閣到都院的人事已作了調整,特別是步軍統領及巡捕五營及健銳營、火器營的兵權,已收歸定親王綿恩,皇上如此迅速地在太上皇駕崩的第二天就作了如此的部署,這說明,皇上是在胸有成竹的情況下才發佈這個上諭的。至於和珅,表面上是讓他日夜值守殯殿,實際上是軟禁他,斬斷他與外界的一切聯繫。想一想,我們怎麼可能與他聯繫上,更何況,你我的宅旁,有許多陌生人。這樣看來,京城,已被皇上牢牢地握在手中了,——唉,愛新覺羅氏,都非等閒之輩啊,想一想這嘉慶帝的祖上,哪一個皇帝不是如此。」

  「這麼說連蘇淩阿也不能見了。」

  「那只能罪加一等,何況蘇淩阿兩耳重聽,雙目昏蒙,混蛋之至,找他何用。別說蘇淩阿,其他的一些將官侍衛也已經或撤換或看管,也是聯繫不上的——這綿恩的動作也夠快的了。」

  吳省欽癱軟在椅子裡,如一堆爛泥。想當年,曹錫寶彈劾和珅家人劉全,覺得此事重大,便把奏摺拿來與他的同鄉、同學、知己吳省欽看,可是吳氏兄弟明裡大罵和珅,穩住曹錫寶,而暗地裡卻連夜向在熱河的和珅告密。這種賣友求榮的可恥之徒,此時,也急惶惶如喪家之大了。吳省欽、吳省蘭只能在大廈倒塌之前,膽顫心驚地熬著。

  吳省蘭倒鎮定一點,他只恨自己聰明一世,糊塗一時,在嘉慶帝面前他把事情做得太絕了。吳省蘭本來是和珅在咸安宮官學就讀時的老師,後來和珅顯達,他竟拜和珅為老師。吳省蘭想起這些事,一點也不臉紅,他只恨自己為什麼在嘉慶帝面前沒有把和珅的壞事給抖露出一些,他侍讀皇上時為什麼愚蠢到不腳踩兩隻船。吳省蘭想:當時我只要搪塞一下和珅,而暗地裡把和珅的所作所為向嘉慶帝密告該多好啊,這樣兩方面討好,而又絕對不會引起和珅的懷疑,無論哪方面得勢,我都能順勢成事,比如現在,我若不是在嘉慶帝面前做得太絕,只要順勢奏和珅一本,踹他一腳,我還可以撈個頭功啊。

  「只要奏他一本,端他一腳。」吳省蘭不自覺地把這句話說了出來,哪知吳省欽聽得特別真切,突然從椅子上彈了起來道:「我一直在這樣想——現在就寫!」

  哪知道吳省蘭卻道:「這樣不成………」

  吳省欽疑惑地望了吳省蘭一會兒,又頹然地癱倒在椅子裡,恍恍惚惚中,他又聽吳省蘭咕噥道:「這個頭功,讓別人撈去了。」

  吳省蘭說的一點也不錯。

  廣興正在研究嘉慶帝剛頒發的詔諭。廣興的叔祖高斌,父親高晉都位至宰相,是乾隆朝有名的治河大臣,其兄書麟與和珅一向不和,現在正充軍伊犁。廣興起初是在禮部做事,背案牘如流水一般,大學士王傑非常器重他的才能,於是一路提拔上去,做了禦史。但是他時刻都在等待著時機,等待著……

  對於廣興這樣聰明敏感而時刻又都在尋找機會的人來說,是不難發現嘉慶帝詔諭的真正用意的。

  在大喪的第二天,皇上就發佈了措詞如此嚴厲的上諭,而且實際上是對太上皇《遺誥》——兩天前的《遺誥》的推翻,這一切說明了什麼?說明了嘉慶帝親政維新的開始。而皇上親政後要做的第一件大事,就是要剷除和珅。這個上諭,就是號召天下的人去揭發他。試想上諭中的話,「帶兵大臣及將領全不以軍務為事,惟思玩兵養寇,冒功升賞,寡廉鮮恥,營私肥橐」,這是在說誰?軍隊的將官多是和珅保舉,而且如果沒有和珅他們又怎能這樣為所欲為?這裡顯然是明點前方諸將及地方官吏,實際上不正是把矛頭直指向他們的總後台和珅嗎?如果這裡還比較含蓄的話,那麼後面的話已經直露無遺:「伊等每次奏報打仗情形,小有斬獲,即鋪敘戰功,縱有挫衂,亦皆粉飾其辭,並不具實陳奏。伊等之意,自以皇考年高,惟將吉祥之語人告。」

  和珅當政,一切奏報都經由軍機處,軍機處留有副本,「入告」

  「皇考」的能是誰?只能是和珅,這不是把劍鋒直指和珅嗎?特別是最後一句,「勿謂幼主可欺也」,這是憤懣已極的話,誰能把四十歲的皇上當「幼主」而進行欺侮?——看來皇上對和珅已是恨之入骨,誅殺和珅,已等不得片刻了。雖然是大喪期內,皇上還身著喪服,但皇上看來已作了充分的準備,胸有成竹,而且在理論上已作了解釋——「彌留之際,自以國家託付有人,而僅對軍務留有遺憾」,「朕躬膺宗社之重,若軍務一日不竣,朕一日負不孝之疚」。皇上把自己當成是太上皇選定的滿意的接班人,而讓他處理最大的事情——軍務。皇上的英明之處就在於,他的機智之處就在於把剪除和珅與整治軍務聯繫起來,從而表明剪除和珅就是對大行太上皇帝的大孝。

  既然皇上已號召我們揭發和珅而且和珅註定是輸家,那麼我還有什麼可以觀望猶豫的?

  可是,廣興思來想去,卻想不出和珅幾件實在的罪證,於是又不免躊躇起來,若籠統地說一些事情,比如議罪銀制度,這又和太上皇聯繫在一起,怎麼辦?廣興在書房中踱著步,過了許久,突然哈哈大笑,道:「我真是庸人自擾。」是的,廣興想:罪證自有皇上列舉,皇上現在心裡早有定算,他所要的是有人彈劾和珅這一事實,從而順理成章地、冠冕堂皇地逮捕和珅,我只要在奏摺上寫有「和珅壞蛋」

  「和珅元兇」不就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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