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大清三傑·曾左彭 | 上頁 下頁
一五七


  伊犁既還中國,白彥虎生死存亡,不知下落,不必管他。左宗棠乘機奏請改設行省,太后自然允許。

  那時已是光緒七年的春天,慈禧太后因見左宗棠保舉曾紀澤有功,她在垂簾聽政,能夠開邊拓土,自然是她用了左宗棠的功勞,自己臉上有光,便下一道上諭,把左宗棠內調,以大學士兼任軍機大臣,以示優異。

  左宗棠接到上諭,也因久在邊省,連年辦事,心力交瘁,兼之又得瀉疾,正在有些不能支撐,將他內用,倒也適合下懷,當下單將劉錦棠以次的那班有功將領,分別奏請獎敘,並令各率所部進關,安頓軍隊之後,即日班師入都。

  走至半途,忽接幾封要緊信劄,拆開第一封一看,見是曾文正的次子紀鴻,號叫栗諴,由北京寫來信借錢醫病的。第二封是他的次子孝寬,稟知孝威落葬等等事情。他就先覆孝寬道:

  稟悉,清卿學使所書威兒墓銘,琳瑍炳耀,鸞鳳回翔,近今大手筆也。可倩好手鈞泐入石,待墳地協蔔納之,再多拓寄來,以便送人。志中字,許書所無,假蔭為合,茲以作蔭本寄回,因憶吾昔書華山碑,著銜茶馬,時威兒侍側,固請從古作茶,當以字有古今,銜可從時曉之;然其書三忠祠碑,則仍作荼,吾亦未之改也。因思往事,益為愴然。是時俗字,唐人書石,於門蔭無作蔭者,然則作蔭,正合古篆耳。

  左宗棠寫完此信,即命一個心腹家丁,拿了三百兩銀子,連夜送與曾紀鴻收用,遲則恐防醫治不及。家丁去後,又諭知孝寬、孝勳、孝同三子道:寬勳同三兒同閱:曾栗諴托我向毅齋借錢,聞亦由家有病人缺資調養之故。毅齋光景非裕,劼剛又出使外洋,栗諴景況之窘可知,吾以三百金贈之。本系敵人之子,又同鄉京官,應修饋歲之敬。吾與文正友誼非同泛常,所爭者國家公事,而彼此性情相與,固無絲毫芥蒂,豈以死生而異乎。栗諴謹厚好學,素所愛重,以中興元老之子,而不免饑困,可見文正之清節,足為後世法矣。左宗棠發出以上二信,因為其餘之信,不甚緊要,隨意覆過,方始直抵京師。到京之日,慈禧太后雖未親自郊迎,也命李連英傳諭,必須次早陛見。等得次早召見的當口,太后滿面春風的溫諭良久,不料左宗棠奏對好好的時候,陡然之間,掉下淚來。

  【①文正在日曾致其弟威毅伯書雲:聞林文忠三子分家各得六千串,督撫二十年家私如此,吾輩當以為法。文正家私亦僅二萬兩,故曾紀鴻雖作京官,一因有病竟不能待至左宗棠入都,即於半途托其借錢。而左宗棠又以文正為法。】

  太后不覺一愣的問道:「你為甚麼事情驟然傷心?」

  左宗棠磕上一個頭道:「臣自四十八歲以後,方始蒙恩錄用,這二十年中,都在軍營辦事,每遇緊急的時候,起早熬夜,力疾從公,因此得了一個見風淌淚之症。」

  太后聽了,似乎很不過意的說道:「這是你的為國宣勞之處,咱們本在時常誇獎你的。這末你既有此毛病,平常時候,又怎樣辦法呢?」

  左宗棠道:「臣有一副墨晶眼鏡戴上便可擋風。」

  太后又問道:「既是這樣,今天可帶在身邊沒有?」左宗棠道:「帶在身邊。」

  太后笑上一笑道:「咱們還有說話要講,你可取出戴上。」

  左宗棠慌忙免冠叩首道:「太后雖是破格天恩,臣則不敢。」

  太后道:「這不礙事,你是上了年紀的人。」

  左宗棠聽了,只好取出戴上,那知因在受寵若驚的當口,稍稍一個慌張,當下只聽得撲的一聲,左宗棠的那副又大又厚的墨晶眼鏡,早已掉在地上,打成幾片。

  太后便回頭吩咐李連英道:「你去把那顯皇帝在日,曾在木蘭狄狩用過的一副墨晶眼鏡拿來,賞給左某。」

  李連英趕忙取至,交與左宗棠之後,左宗棠先謝了恩賞,方敢戴上。等得奏對完畢,太后又諭知左宗棠速去接了東閣大學士之印,就到軍機處辦事。

  左宗棠將要退出的當口,太后又止住道:「慢著,咱們知道你是帶兵老手,咱們想把神機營交給你帶。」

  左宗棠聽說,複又連連磕著響頭的奏辭道:「太后命臣入閣辦事,已經破格錄用。臣查雍正七年閏月,世宗皇帝,因見上海縣舉人顧成天所刻詩冊中,載有祖仁皇帝挽詞六章,詞意悲切,不禁墜涕,嘉其秉性善良,居心忠厚,即以翰林擢用。五十二年一甲三名進士上元董教增,乃以翰林入直軍機。以上二臣,已為本朝僅見之事,臣何人斯,破一例子,已覺非分,怎敢再帶神機營呢。」

  太后聽了微笑道:「咱們的列祖列宗可以破格用人,咱們難道不可以破格用人不成。你只好好替咱們辦事,咱們知道就是。」

  左宗棠聽到這話,不敢固辭,謝恩退出。

  來至朝房,恭王、醇王、張之萬、李鴻藻幾位王公大臣,已知此事,首先朝他道喜,左宗棠正待謙遜幾句,忽又瞧見進去一位大臣,不待他去招呼,已和他拱手,左宗棠一瞧正是他的冤家對頭官協辦官文,陡的冷笑一聲問著官文道:「官中堂,你還認識湖南劣幕左某麼?」

  官文此時已知左宗棠的聖眷,比他還隆,當下連連含笑陪禮道:「兄弟當時誤聽人言,一時冒昧,還望季翁原諒一些。」左宗棠為人,樣樣都好,剛愎自用,性子又躁,不能代他深諱,他在晚年的時候,連那曾文正公,都得常常抬杠,何況一個官文,何況又是冤家,當時雖見官文向他認錯,他仍不肯甘休,口口聲聲的,硬要官文交出他那劣幕的證據。官文一時無法,只好借了一個由頭,托故避開。

  恭王忙去敷衍左宗棠道:「官老頭子已經避開,照咱的意思,還請季翁快到翰林院中接印去。」

  左宗宗一聽翰林院三個字,陡然想著凡是大學士到任,照例須在翰林院衙門接印的。清朝雖然不比明朝,必須翰林出身,方能大拜,只要進士,也可以了,但他終究還是一個舉人,以一個舉人,並未欽賜翰林,居然破例拜相,真是人生難得之事。這樣一想,便把方才的一般怨氣,不覺消了下去;況且官文早已躲開,急切之間,無處尋找,只好趁便收篷的回答恭王道:「王爺吩咐,兄弟怎敢不遵。」

  說完這句,辭別大眾,回到湖南會館他那行轅之中,打發家丁,先到翰林院中通知,使有預備,好去接印。

  豈知他那家丁走未多時,又見一個家丁導入一個內監,走去朝他請上一個道喜的安道:「小的替侯爺①道喜。」

  左宗棠還當那個內監,真是替他道那兼帶神機營的喜,便也含笑點首道:「有勞你了。」說了這句,即命家丁拿出一百銀子,賞給那個內監。

  那個內監,並不爭多論少,謝了收下,忽又請上一個安道:「這一百兩銀子,是侯爺兼帶神機營的賞賜,小的不敢再請增加,還有侯爺今天得了咸豐老佛爺御用過的這副眼鏡,卻得多多的賞賜一點。」

  左宗棠淡淡的一笑道:「不錯不錯,我倒忘了這個。」說著,又命一個家丁,再取五十兩銀子,賞給那個內監。

  那個內監陡現怪相,卻又請上一個安,含笑的對著左宗棠說道:「侯爺雖任外官,但是一定懂得咱們宮裡的規矩的。」

  左宗棠尚未答話,就見起先去到翰林院去的那個家丁,已經趕了回來,說是快請侯爺前去接印,那裡的掌院學士,業已預備舒徐,賀喜的王公大臣,都已候著了。

  那個內監先接口道:「這是不能誤事的,侯爺趕快先去接印,小的賞賜事小,候在此地就是。」

  左宗棠聽說,趕赴翰林院中接印,及至進去,各事果已預備舒徐,接印之際,左宗棠很得意的自語道:「食蟲何耒,駐節於此。」這兩句說話,方是從前武元衡之弟武儒衡,因惡元微之的品行不好,竟能拜相,明是挖苦元微之所行不潔之意。左宗棠當時引用此語,卻是自謙之辭,仿佛說他不是翰林出身,怎麼來此清聲高貴的地方,接那東閣之印。當時掌院學士,以及全院翰林,還有一班賀客,一聽左宗掌那樣自謙,爭相恭維一番。那時除了恭王、醇王,照例不來親賀外,其餘的軍機大臣,六部九卿翰詹科道無不到齊,鬧了一陣。

  左宗棠又到神機營接事,那兒知道忽又鬧了小小一樁笑話。原來神機營的組織,就是帝皇的護衛隊伍,更比前代的宿衛,還要著重,照例都是極有權的親王所帶,營中所有將領,大半都是貝子貝勒。因為既是親王所帶,貝子貝勒,原在親王之下,本沒甚麼問題。左宗棠的聖眷雖隆,可是他倒底是個漢人。

  光緒時代,滿人雖已都在大唱調和滿漢的高調,那班年紀極輕的貝子貝勒,仍是目空一切,何嘗肯將漢人放在眼中。又因節制的關係,不好不去迎接這位左侯。左宗棠卻是在外省帶兵慣的,對於他的直轄部下,照例不必客氣。那天接印的當口,他竟忘了那班貝子貝勒,不是外省的軍營可比,人家向他站班,他卻大搖大擺,昂頭走過,連腰也沒有一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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