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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九


  第四六回 洪宣嬌靦顏求媚藥 溫樹德獻計聽空壇

  曾國藩自從發信去與那個郭嵩燾之後,久候沒有回音,他就有些著慌起來。生怕外省的大敵未靖,京中的亂事又起。他是一個身居兩江總督都堂的三朝元老,怎好不去關心。無奈那時尚沒電報,只有緊要上諭,或是重大公文,才能用那六百里的牌單。私人信劄,毫沒加快辦法。曾國藩到了那個時候,也只得先顧南京的軍務再說。

  有一天,正在盼望各處的消息,忽據探報,說是偽忠王李秀成,不知為了何事,親自率領二三十萬老萬營的悍賊,去攻六合。知縣溫紹原寡不敵眾,業已殉難等語。曾國藩一聽此信,不禁連連地跺著腳的說道:「可惜可惜。他既殉難,六合地方,反作金陵賊黨的屏藩矣。」曾國藩說完,立即下令,飛檄曾國荃回攻金陵,皖省善後事宜,交與曾貞幹、曾大成二人,會同紳士辦理。

  這末那時李秀成,也要算為太平天國之中的一位大人物了。何以如此大才小用起來,親自去攻那個小小的六合縣的呢?其中自有一番道理。

  原來那個洪太主洪宣嬌,自經銅官一役,敗回金陵之後,不知怎樣一來,竟和彌晏情淡起來。彌晏也明知洪宣嬌的勢力,不是可以隨便爭風吃醋的,只好悶聲不響,退至一邊,盡讓他這情娘再去另置面首。洪宣嬌見他頗覺識趣,反而偶去敷衍。不過既雲敷衍,必須另找別路。

  有一天,洪宣嬌親去尋找那個女狀元傅善祥。傅善祥的父親,名叫啟徵,本是南京地方的一位宿儒。逝世以後,僅剩善祥一人。善祥生而多慧,長而有貌。那時正在不肯以那庸庸婦女自居的當口,忽值太平天國建都金陵,開設男女二科,以攬天下英材。傅善祥聞信,急去應試。其時的大總裁,便是軍師錢江。題目是命男女二科,各擬一篇北征檄。善祥文中的警句是:問漢官儀何在?燕雲十六州①之父老,已嗚咽百年;執左單于來庭。遼衛八百載之建胡,當放歸九甸。

  傅善祥既得女科狀元,同時男科的狀元,名叫朱維新,維揚人士。大魁之日,年僅十有七歲,才學固好,品貌又美。當時的傅善祥,還大朱維新兩歲,頗有相從之意。不料東王楊秀清是個登徒子之流,一見男女兩科的狀元,都是美貌無倫。他便奏知天皇,以傅善祥充他的隨身機要記室,朱維新充為東王府的秘書監,不久且升為尚書。東王既是如此重用傅朱二人,無非存著不利孺子之心而已。沒有多久,傅善祥便被威迫成奸,朱維新也加封龍陽君起來。

  傅朱二人,既然一同失了貞操,當然心中老不願意。朱維新因是一個男子,尚有解悶散憂之事可找。獨有那個傅善祥,每天處於淫威之下,委實無法可以解嘲,一時無可奈何,便去吸食洋煙,以消岑寂。

  一天晚上,東王又去叫她值宿,她因未曾大過其癮,床第之間,或有不悅東王之意。嗣經東王仔細盤駁,方才知她有了煙癖。頓時大怒,即用一面蘆席枷,枷著傅善祥這人,鎖於女館門口。幸被洪宣嬌所見,便去向著東王吵了一場,方才辦到赦了傅善祥之罪。

  傅善祥既感洪宣嬌相救之恩,平時二人,又因一同被奸之怨,常常相對訴苦的,所以她們二人的交情,很是不薄。當時南京的百姓,個個稱呼她們二人為太平之花,傅善祥並有大煙狀元之稱。

  後來東王被那北王殺害,北王的兄弟韋昌祚,又將東王的全家抄斬,甚至那位西王蕭朝貴之妹、蕭三娘王妃、天皇西妃之姊、陳素鵑妃子,也是一同遇害。還算這位傅善祥,苦苦的向那韋昌祚再三哀求,方始保得一命。她便從此閉門思過,不敢再與天國的那班朝臣,前去周旋。洪宣嬌本是她的知己,因此未絕往來。

  這天洪宣嬌前去看她。因有兩樁私事,一見她面,同到內室,對她說道:「傅家姊姊,我們兩個,現在都是徐娘的風韻了。你的性情恬淡,不事奢華,我也知道無非中了洋煙之毒。但我此時,委實尚難寂守空閨。彌探花這人,我已覺得厭惡。今天我來找你,因有兩樁事情;一樁是從前東王賜你的那些駐顏之藥。我見你終日吞雲吐霧,一榻橫陳,不事修飾,不喜繁華,那藥便無用處,請你統統送我。」傅善祥聽到此處,含笑問道:「你的呢?我知道當時東王,愛你性喜風流,所以賜你的藥料,此我還多一半的呀。」

  洪宣嬌見問,不禁微紅其臉的答道:「我已用完。你且不用管我,單是給我就是。」

  傅善祥聽了,便將她那一張蟹殼青的臉兒,向左一別。跟著又噗哧的笑了一聲道:「你這位好太主,真也太難了。難怪外邊的一班老百姓,都在說你是妲己轉世呢。」

  洪宣嬌聽說,並不生氣,單是又自顧自的接說下去道:「我見現在清國的大局,自被曾國藩、彭玉麟、左宗棠三個小子,一同掌了大權以來,軍事很有一點佈置。我們國中,只有一個忠王,任他就是三頭六臂,在我個人看來,也是雙拳難敵四手。如此一來,我們的國運怎樣,家運怎樣,似難自保。只有趁此時光,樂他一樂,就算便宜。既要行樂,又沒甚麼人材對我脾胃。我的今天來此,須你替我出個主意。」

  其時傅善祥的煙癮,又已上來,只在眼淚汪汪的打她呵欠。明明聽見那個洪宣嬌,鄭重其事的請教於她,但因精神疲乏,委實有些對答不出。幸而洪宣嬌瞧出形狀,便將傅善祥一把拖到煙榻之上,一同南北向的相對臥下。一面先請傅善祥自去燒煙,一面方又說道:「我的好姊姊,你快些抽幾口,就好好的答覆我吧。你是一位才女,誰不知道。」洪宣嬌說到這句,忽又抿嘴一笑道:「幸虧我們那位啟徵老世伯,業已下世,否則你這個人,恐怕也要做那彭永釗第二了呢。」

  傅善祥一任洪宣嬌怎樣去說,她只自顧自的一連抽上十二三簡極大極大的洋煙。等得吐出最後的一口回煙,才微喘著的對著洪宣嬌笑上一笑道:「你莫這般說法,我那亡父在生,只有我一位大寶貝,非但不肯干涉我的抽煙,而且見他一位寶貝女兒,去被人家奸……」傅善祥說到這個奸字,不覺陡的流下淚來。不過此時眼淚,乃是酸心的結果,不比起先的眼淚汪汪,並非哭泣。

  洪宣嬌瞧見傅善祥忽然傷感起來,慌忙安慰她道:「我在和你說著趣話,倒把你的舊恨引起來了,怪我不好,罰我再做一世寡婦就是。」

  傅善祥聽說,不禁破涕而笑道:「世上有你這位浪漫的寡婦,倒也少見。你既要找尋美貌面首,你須聽我辦法。」洪宣嬌忙不迭的接嘴道:「你說你說。我一定聽你說話。」

  傅善祥又接說道:「大凡美貌的男子,多半出於世家,或是優伶。現在我們這座天國,不能稱為天國,只好稱為地獄。」傅善祥說了這句,忽又問洪宣嬌道:「你是在外邊亂闖瞎跑的,你可瞧見現在的南京城裡,還有一個青年美貌的子弟沒有。」

  洪宣嬌連忙坐了起來,把雙膝盤著,拍著手的稱是道:「對呀,對呀。你的說話,真正一點不錯。我見一座偌大的南京城中,簡直沒有一個較為清秀的子弟。」

  傅善祥不待洪宣嬌說完,便又接口問道:「你可知道都到那裡去了呢?」

  洪宣嬌道:「大概逃難去了。」

  傅善祥將嘴一撇道:「這倒不是。他們是,全被一班王爺們弄去做男風去了。」

  洪宣嬌聽了急皺雙蛾的答道:「如此說來,豈不苦煞了他們麼?」

  傅善祥笑著道:「你也不必去替他們可憐。這些人物裡頭,可以約分三種:第一種是本來不願的,因被一班王爺們所逼,只好敢怒而不敢言的,以他們的清白之身,去作齷齪之事。第二種是先不情願而後情願的,因被一班王爺們好看好待,穿好吃好,無非以他雄飛之身,去幹雌伏之事。第三種是開首就情願的,因為他們本是優伶之身,早被一班老鬥鑿破天荒。一旦身入王府,便好脾睨一切,甚麼睚眥之報,甚麼輕薄之怨,都好為所欲為,仿佛在替先人增光一般。」

  傅善祥說到這裡,又去抽了幾筒大煙。方才叫了洪宣嬌一聲道:「洪太主,你若真要搜羅這等人材,不妨奏知天皇,下道諭旨,限令一班王爺,三天之內,各獻童子十人,以便你去訓練一座童子營。」

  洪宣嬌慌忙叫妙道:「妙呀妙呀。此計若成,我便不打饑荒了。」

  傅善祥聽說,盯上洪宣嬌一眼道:「妙不妙,我都不管。不過一個人的精神有限,一營盤童子軍的男色無窮。太王不可因我一言,自己就去糟蹋鳳體,我可不負責任。」

  洪宣嬌又忙不迭的亂搖其手道:「誰要望你負責,你去拿藥給我就得。」

  洪宣嬌說著,已先下床,等得傅善祥將那駐顏之藥,交給洪宣嬌收好,洪宣嬌便欣欣然有喜色的告辭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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