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歷史小說 > 大清三傑·曾左彭 | 上頁 下頁


  第一回 善士救奇災全家入水 名臣得預兆只手擎天

  民元至今,僅不過二十個年頭,為時何嘗久遠,不知現代的人們,怎麼竟會對於有清一代的政治沿革,社會狀態,儼同隔上幾十世,過了幾百年一般。就是我們這班小說家之中,也有幾位記載清末一切的掌故,仿佛視為代遠年湮,沒甚典籍可考,往往略而不詳。例如「紅羊」一役,清室方面,也曾出過幾個中興功臣,太平天國方面,也曾有過幾個革命種子,如此一件空前絕後的大案,理該有幾部極名貴極翔實的作品,流行世上,好給後之讀者,明瞭當時的實在情形。豈知坊間此類書籍,雖如汗牛充棟,按其實際,大半都是各執成見,莫衷一是,甚有偏於太平天國方面的,動以滿奴功狗等等字樣,加諸中興功臣頭上;偏於清廷方面的,複以長毛髮逆等等名詞,加諸革命種子頭上。其實好的未必全屬甲方,歹的未必全屬乙方,但在執筆之人,根據真相,依事直書,即是一部有價值的野史。

  不才有鑑於此,敢以先世聞見所及,本身考據所得,即從「紅羊」之事為始,清室遜位為終,既不抹煞雙方之長,也不掩飾雙方之短。他書已有記及的,不厭加詳,他書尚未搜集的,不嫌其秘,事無巨細,一定和盤的托將出來。不敢就謂此勝於彼,只求生我後者,有部較為詳盡的參考書籍可讀,或不致再去墜入五里霧中,便是我輩做小說的天職。

  論到清朝的中興功臣,當然要推曾國藩曾文正公為首,因他除開平洪偉績之外,還是一代的理學儒宗。當清兵入關的時候,有個名叫曾孟學其人,是由外籍遷入湖南湘鄉縣大界裡中居住的。沒有幾久,旋又移居後來曾國藩誕生的那個白陽坪地方。這位曾孟學,就是曾國藩的七世祖,嗣後孟學生子,叫做元吉;元吉的仲子,叫做輔臣;輔臣之子,叫做竟希;竟希娶于彭氏,彭氏有子,叫做玉屏;玉屏別字星岡,娶于王氏,王氏生子三人:長名麟書,別字竹亭,娶同縣江沛霖之女江氏為室;次名上臺,早年夭折;三名驥雲,娶于郭氏。

  嘉慶十五年庚午,曾國藩的高祖考輔臣,高祖妣某氏,曾祖批彭氏,都已先後下世,獨有曾祖竟希,年雖六十有九,尚極健旺。

  這年元日,星岡率領全家,去替老父叩歲,磕頭之後,又誠誠懇懇的稟說道:「我們雖是一份半耕半讀的人家,只是父親的春秋已高,務求就從今天的一歲之首為始,不必再去躬親壟畝;這座門庭,應由我們這班兒孫支撐才對。」

  竟希聽罷,暗忖兒子本懂醫道;長孫已經進了秀才,人又能幹,親戚朋友裡頭,相打相罵,只要他去一講,馬上了結;次孫雖是老實一些,現在的家務,原是他在照管。他們既來勸我,總是一點孝心,似乎應該答應他們。

  竟希默想一過,便把他那腦殼,一連顫動幾下,既不像點頭,又不像打瞌銃,不過星岡等人是瞧慣的,早知道老人已允所講,大家很覺快活。

  這樣的一混數月,星岡的醫生收入,倒極平常;竹亭出去替人講事,管管閑帳,反而優於乃父。

  原來前清有個陋習,大凡鄉下土老,不論貧富,最怕見官。每村之中,總有幾個結交胥吏,聯絡保正,專管閑帳,從中漁利的人物。這等人物,俗名地蛀蟲。一要人頭熟悉,二要口齒伶俐,三要面貌和善,四要手段殺辣,五要腿腳勤健,六要強弱分清,七要衣裳整潔,八要番算來得,九要不惜小頭,十要不肯白講。

  竹亭既承此之乏,自然未能免俗,因此他的謝禮越多,身體也就越忙。竟希、星岡、驥雲三個,本是忠厚有餘,才幹不足的人物,只曉得竹亭在外,替人排難解紛,大有披髮櫻冠之風,藉此得些事蓄之資也不為過,星岡索性除了醫務之外,每天只是陪同老父,在那藤廊之中承歡色笑。

  這天正是庚午年的端午節,星岡侍奉老父午餐之後,因覺天氣微燠,還是那座廊下,有株直由簷際掛到臺階石上,數百年的虯藤,可以蔽住陽光,便扶老父仍到那兒,一把瓦壺,兩柄蒲扇,恍同羲皇上人一般,父子兩個,開話桑麻。

  竟希這天因為多喝了幾杯酒,高談闊論了一會,順手拿起那把瓦壺,送至嘴邊,分開鬍子一口氣咕嘟咕嘟的呷上幾口。剛剛放下茶壺,偶爾抬頭一看,只見屋角斜陽,照著那株虯藤深碧色的葉上,似有萬點金光一般,不覺心下一喜,想起一樁事情;先用左手慢慢地撚著那胸前的一部銀髯,又用右手的那柄蒲扇,向那虯藤一指道:「這株老藤,也有一二百年了。從前有個游方和尚,曾經對我說過,此藤如果成形,我家必出貴人。你瞧此刻這藤,被風吹得猶同一條真龍一般,張牙舞爪,立刻就要飛上天去的樣兒,難道和尚的說話,真會應在我們麟書身上不成。」

  星岡聽說,也覺喜形於色的答道:「但願如此,只怕他沒這般福命好。」

  竟希還待再講,陡然聽得外邊人聲鼎沸,似有千軍萬馬殺入村中的情景,急命星岡快去看來。

  星岡剛剛立起,就見長孫媳婦江氏,滿面赤色的奔到他們面前,發急的說道:「全村突發蛟水,太公公快快避到媳婦們的樓上再說。」

  江氏只說了這句,陡見一股洪水,早已澎湃的幾聲,猶同黃河決口般的湧進門來。霎時之間,平地水漲數尺。那株虯藤,首先浮在水面。那些瓦壺什物,跟著氽了開去。星岡素來不知水性,連連抓股摸腮急得一無辦法。幸見他的老父,已經爬了起來,站立凳上,可是凳腳又被水勢蕩得搖搖不定,生怕老父跌入水去,此時只好不顧男女授受不親之禮,急命江氏,馱著太公上樓。江氏素嫻禮教,聽見此話,神氣之間,不覺略略一呆。

  星岡恨得用力跺腳道:「此刻緊要關頭,顧不得許多。」

  誰知他和江氏兩個,早已半身浸在水內,剛才發極跺腳的當口,早又激動水勢沖了過去,險些兒把那高高在上,站立凳上的一位老人,震得跌入水去。

  此時江氏也知事已危迫,不能再緩,只好兩腳三步,在那水中走到她太公跟前,馱著上樓。星岡、王氏、郭氏三個,也已拖泥帶水的跟了上來。

  竟希就在江氏房裡坐定,一面正想去換濕褲,一面又去問著郭氏道:「你們大伯,本不在家,你的男人,怎麼不見?」

  郭氏趕忙答道:「他去替太公買辦菜蔬,怕是被水所阻,不能回來。」

  竟希連把額頭皮皺上幾皺,不答這話,且把換褲的事情似已忘記,忙去推窗朝外一望:猛見一座白陽坪全村,竟會成了白洋洋的一片汪洋,不但人畜什物,漂滿水面,而且一個個的浪頭打來,和那人墜水中,噗咚噗咚呼救的一派慘聲,鬧成一片。不禁激勵他的慈善心腸,疾忙回頭將手向著大家亂揮道:「快快同我出去救人,快快同我出去救人。」

  星岡本知乃父素存人饑我饑,人溺我溺的心理,不敢阻止,只好婉勸道:「父親怎能禁此風浪,我們大家出去也是一樣。」

  竟希聽說,大不服老,連連雙手握了拳頭,向空擊著,跟著用勁噴開他那長髯,厲聲的說道:「此刻就有老虎在前,我能幾拳把他打死,何況救人。」

  江氏接嘴道:「太公常在田裡車水,懂得水性,公公不必阻攔。」

  王氏、郭氏也來岔嘴說道:「我家現成有只載糞船隻。快快坐了出去。」

  竟希聽說方才大喜,馬上同了大家下樓,就在後門上船,江氏立在船頭撐篙,直向大水之中,射箭似的沖去。忽見竹亭、驥雲兄弟兩個,不知如何碰在一起,也坐一隻小船,急急忙忙的搖了回來。

  竹亭一見全家都在船上,不覺大嚇一跳,忙問江氏道:「你們一起逃出,難道我家已被大水沖坍不成。」

  江氏慌忙簡單的告知一切。竟希即命兩孫一同前去救人。話猶未說完,突見一具屍身氽過船邊,竟希正想自己俯身船外去救,虧得江氏自幼即知水性,又有幾斛蠻力,她比竟希搶在先頭,早將那屍拖上船頭。星岡忙摸屍身胸際,尚有一點溫氣,急用手術,將他救活。

  不料一連來了幾個巨浪,竟將曾氏兩船捲入浪中,立即船身朝天,人身落水。幸虧除了星岡一人,素在行醫,未知水性外,其餘的老少男女,常在小河擔水,田裡車水,統統懂點水性;對於全村地勢,何處高岸,何處水坑,又極熟悉,尚沒甚麼危險。竟希站在水中,首先倡議,索性就在水中救人。大家自然贊同,連那星岡,也在水中爬起跌倒發號施令,指揮兒媳各處救人。

  那天恰是端節,日子還長,可以從容辦事。又虧縣官李公會鑒,得信較早,率領大隊人馬,多數船隻,趕來救災。竹亭因與李公曾經見過幾面,連忙趕去,趁此大上條陳。李公知道曾氏是份良善人家,又見一班女眷都能如此仗義,忙請竟希同著女眷,到他官船之中休歇。竟希因見官府到臨,有了主持人物,料定他的小輩,也已乏力,只好答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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