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雪芹 | 上頁 下頁
三〇


  敦家兩兄弟有一天實在耐不住了,商量說:咱們還沒見過芹二爺的新家是什麼樣子,趁著天氣好,索性到西郊去看看他。

  計議已定,二人須起個大早,雇了一輛騾車,出了阜成門(北京西面二門的座南一門),一口氣奔到海澱。從暢春園往東,繞過一處大園子,有一個小小的村落名叫陳府村(後來則寫作「成府」,即在原燕京大學今北京大學新址的東門外),找到了內務府三旗包衣的營房(為禦園服務當差的包衣住所),打聽雪芹這個人的住處怎麼走才找得著。大家都答不上來,最後一個年老的提供了一點線索,讓他們去尋看。

  從海澱再往香山腳下走,路還很遠,天色也不早了,弟兄二人一面心裡有些拿不定,怕找不著敗興而返,一面欣賞著西郊的風景之美,大自然的美加上人工的美——無數的禦園、名園、名寺、紅牆碧瓦、雕樑畫棟,隱現在綠樹長河之左右,真是畫所不如。

  可是,雪芹不住在這種「畫」裡。漸漸人煙稀少了,西山越來越近在眉睫了。他們往冷僻的地方去找去問,費了好大的周折,終於來到了雪芹的門前。

  敦敏敦誠生長在京城,第一次眼見這種地方的景象。雪芹住屋的那種簡陋貧寒之狀,是他們在城裡窮人家也看不到的。二人不覺一陣難過,面顯淒然之色。

  雪芹迎出來,卻朗爽地高聲大笑說,今兒可真是貴人天降,怎麼也想不到你們會來——難為你們怎麼「摸」到這地方的?

  進屋看時,倒也別有一番意致:小窗糊著雪白的新紙,頗為明亮。牆上掛的是一把直垂的弦子(三弦豎彈樂器),一把斜著的寶劍,棗紅的穗子顯得十分瀟灑。小桌上就是筆硯,還有一些大大小小的碟子——繪畫的顏色和兩個水壺,筆洗。

  這都不稀奇。稀奇的是桌上幾上到處擺滿了奇姿異態的石頭,牆上貼著畫的大石頭,一個古裝的人向著石頭躬身施禮。

  「芹二爺,」敦誠搶先說話了:「您真不愧是石頭下凡,滿屋子都是石友呀!」

  這時恰好脂硯也來在這裡,彼此見過了,各自悲喜交集,真是說不完訴不盡的話。他們的話題,包括著雪芹在南京的見聞感慨,目下北京的新聞怪事,一面暢敘衷腸,一面嘻笑怒駡,談笑風生,無所顧忌——比在城裡「自由」多了。

  敦家弟兄早覺餓了,脂硯下廚做飯,雪芹去打酒,興致高極了。

  「芹二爺,您怎麼就離了富家呢?」

  「瞎,他家的先生,哪裡是人當的?你不記得富良的老子說過,『我雇的這些先生都太不好,等我花錢買一個,准比這個強』,您想給這種混帳人家當先生,還能是人?簡直是『貨』了!」

  屋裡的幾個人一齊哄堂大笑。

  「聽說他們還給您加了罪款,下了逐客令,是嗎?

  又是怎麼回事,什麼罪名?」

  「什麼罪名?——叫做『有文無行』。」

  敦敏、敦誠大吃一驚,「這是怎麼說?!」

  「瞎,還不是那兩件:一是說我寫小說講故事,這不是當先生該做的。二是我聽見他們家待丫環們太狠毒,太不當人了,我想方設法地搭救了兩個,逃出了火坑。她們後來偏要來謝我,也太多餘。可就讓主家知道了,就說我是安著邪心,勾引他家的使女!你說說,在這世界上,做點兒好事都是犯法的!」

  說畢,一聲長歎。大家默然。

  「芹二爺,我一想起您,就想起詩聖老杜給李白的那首詩,我只改兩三個字,就移贈給您,最是恰切了!您聽——『不見曹君久,佯狂真可哀。世人皆欲殺,事意獨憐才。敏捷詩千首,飄零酒一杯。西山著書處,相約好歸來。』您看如何?!」

  雪芹一聲拍案,把酒震灑了,一面起身大笑,拉住敦誠的手,「你改得好!真好!——可我怎比李太白?當不起,當不起!」

  敦敏忽見雪芹腰間系著一塊古玉佩,形極古雅,光瑩可愛,便說道:「芹二爺果然不愧是世家,窮到這個份兒上,還有這麼少見的古玉掛在身上呢!」雪芹笑道:「哪裡哪裡。我可難與城裡那家貴公子相比,窮得飯都吃不上,桌上一個大綠玉盤盛東西,那玉潤得像一汪水。洗臉是一個烏烏塗塗的舊盆,沉甸甸的壓手。有一天他的老丫環高起興來,打磨了一下,嚇了一跳——原來是個金的!我拿什麼比人家?這玉是去年在南京有人給的,他說受過先祖父的恩德,無可為報,送給我作個念心兒的。」

  「南京還有人記得您們吧?」

  「呵——我原先也不知道我們曹家這號人值幾文錢,可一到南京,傳開了,幾乎天天有人請我去吃酒,談先祖時的事情。那真像『說書』一樣!他們沒想到還有我這個不成器的子孫後代,倒把我當了寶貝,輪流著請。我倒省了飯錢盤纏。聲氣大了,也引起了別人的猜忌,我就住不下去了」

  大傢伙兒聽入了神。

  雪芹太興奮,酒也比平常加倍地痛飲起來。後來有些醉了,那狂放之形,驚人之語,越覺與往日不同。

  大家擔心他酒太過量了,勸住了他,讓他內屋去臥憩,他不肯。

  「芹二爺,您畫人像是絕技,紫光閣的事,正可大展奇才,讓世人一驚。怎麼就不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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