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名人傳記 > 曹雪芹 | 上頁 下頁
二〇


  《三國演義》,關公、周瑜、孔明、曹操這些文武奇材;蘇東坡的《念奴嬌》詞:「大江東去,浪淘盡,千古風流人物江山如畫,一時多少豪傑!」

  還有南唐後主的詞:「流水落花春去也」;《西廂記》的「花落水流紅」這些,紛紛亂亂,叢叢雜雜,一時都湧向心間,毫無條理次序地縈回不止。

  「對,我要寫一部小說,為女兒吐口氣,也為她們哀悼——施耐庵是一百零八位綠林好漢,我給他們配一副對子:一百零八個紅粉英豪。

  曹雪芹在《紅樓夢》的第十八回書,寫了榮國府長女賈元妃回府省親的故事。不少人根據清代官書《欽定國朝宮史》等「則例」,斷言當時沒有這種制度,是小說家的虛構之筆。但是,那書中情景,那宮禁中「不得見人」的妃嬪等少女與家人重見的悲喜交織的語言與情感,寫得是那麼真實動人,是「編造」萬萬不能達到的境界。

  清代的制度,內務府人家的女兒,是不能自己早早婚嫁的,必須等待夠了年齡,定期由專員監管,派經驗豐足的老年婦女按照皇家規定的標準來挑選「秀女」。選中的即須入宮當差服役。雪芹小說中開頭寫少女薛寶釵由南京入都,就是因為她將要到了選秀女的年齡了,須早作準備。

  選入宮中的少女們,泛稱為「宮女」,專門侍奉後宮的很多皇太后、皇后、妃、嬪等貴婦人。宮女被看中了,便被留下做了皇帝的侍妾,等級很多,逐級封嬪妃、封貴妃有的生了皇子,身份更高了,可以封後。生子成了嗣位皇帝,便成了皇太后。

  因此,內務府旗家的姑娘,地位是極尊貴的,一家人都不敢錯待了她,凡事都讓她三分,嫂子們更是甘居「下位」——雪芹筆下的賈探春就是最好的例子。

  所以雪芹在描述元春回家的場面時,能寫出那樣動人的場面,確實是因為他有一個姐姐,入宮成了某級的侍女。雪芹在書中強調提明這種回家省親在當時是一種特例,從來未有的「曠典」。乾隆一「登基」,就發佈一道諭旨,大意是說:子女就成盡孝,父母思兒(女)是天倫之常,不以尊卑而有別,各位皇子封王分府後,與其生母離別不能常見,甚傷倫理,故特許諸王將太妃迎回各府,以遂其孝養之私情。須知,這也是特例——也是不見於「則例」官書登載明文規定的。那麼比太妃級位低得多的宮女嬪侍,也曾特許回家一聚,是完全可能的,豈能一概拿「官書」來反掉?

  曹雪芹家確實經歷過這類的特殊場面,那是一種極不尋常的榮耀之事。

  雪芹十三歲的那一年,深切地感受了一番意外歡欣的情景和意味。

  正是由於這一重大原因,他才把乾隆改元這一整年的家庭生活,寫入了小說,花了從第十八回一直到第五十四回這麼長的歷程,這麼多的篇幅!

  這一年,對雪芹而言,是難忘的一年。這一年有一個極奇巧的標誌:四月二十六日又恰逢芒種節,這正是他十三歲的生辰——他過第一個生日就是芒種節!

  這是一個極鮮明而又確切不移的歷史標記。他把這件事寫成了一回書。

  從乾隆改元到乾隆四年,雪芹從十三歲到十六歲,正是他逐漸成長的重要歲月,趕上了這幾年的嶄新氣氛的太平盛世。這盛世新風使他得到了兩大方面的進展:一是更加迷陷在歌場舞榭的賞藝尋歡的放浪生活之中;二是更加開擴了自己的「雜學」天地。

  由於大表兄平郡王府裡聘請了錚錚有名的謝濟世做世子慶明的老師,雪芹初次有機會聽到一位學者的不入俗的講論,使雪芹受益不淺,因為要成為一個優秀的小說家,沒有觀察分析的科學準確性是不行的。

  然而,雪芹的天性更主要的還是一個詩人型的人物,他不滿足於一個單純的科學式學者,而謝畢竟不是詩人。於是雪芹還得自尋門路——他想到了祖姑傅家。

  曹家事發以後,雪芹祖父一生的藏書,大部分都被雪芹的祖姑設法弄到而保存了下來。隨著雪芹年齡的增大,他就想辦法到傅家表叔昌齡處去求借書籍,自己用心研讀。

  在傅家,他驚喜地發現祖父的書籍都安然無恙,而且大部分都是十分名貴的版本。

  雪芹借了許多唐宋以來的野史小說,隨筆雜記之類的書,眼界大開。同時,還閱讀了大量的古時的詩文名集。其中包括他祖父監刻的《全唐詩》。

  最令雪芹欣喜若狂的是,一天他終於看到了祖父的《楝亭詩集》四大冊,簡直興奮得通宵難眠。

  對十三四歲的雪芹來講,表叔的書房簡直是豐富極了,三面的大書架、大書櫃,高抵天花板,真是古語所說的「汗牛充棟」。打開書看時,首頁上都有兩方朱紅的印記:一方是:「楝亭曹氏藏書」,一方是「敷槎氏昌齡藏書」;有的還多一方:「堇齋圖書」的印。那書都紙如玉白,墨似漆亮,還有一種說不出名色來的幽香之氣味,這令雪芹感到了「書香」這句話的真實境界。這書香,也有書架書櫥的上等木料的香氣,還有為了防蠹而放入的芸草的香氣——這是一種華夏高級文化文明之香,堪以令人陶醉。

  雪芹從祖父的詩句深深地理解了這位高品詩人的文筆之美和心靈之秀。這是多少先天、後天的優越條件把他培養成的?雪芹從此暗暗地自思自忖:應當繼承祖父的家學與詩風,作一個不入時流俗派的真正詩人。

  雪芹此時的決定,似乎比以前小時候的想法更深沉了些。他想:無論是《三國》寫爭雄鬥勝的文武將相,還是《水滸》寫逼上梁山的草寇英雄,如果剝掉了政治身份的外皮,就都是古人對於人材的讚美和詠歎,包括惋惜與悲憤。雪芹悟到:古人寫小說都是為了人、人物、人材,為了他們的光彩與命運而留下的錦繡文章,感動著千古的讀者。但是這些人物、人材是如何產生的呢?如何看待他們的價值?這可是需要自己從頭思考、自出手眼的事。

  因為雪芹早已立下了志願——專寫女子,而他所親見親聞的女子正如他最喜愛的海棠花一樣,開得正美,可是不幾日就必然淪為泥中的胭脂雪了。

  好花就是美人,她們飄落的命運令人難以理解,也無法排遣這極大的恨事。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